自打开元十七年这一年新年开始,李隆基便正式移居兴庆宫,甚至连早朝都挪到了这里,一时兴庆宫号称南内。和长安太极宫大明宫以及东都洛阳宫的格局都是北部皇家内苑,南部为朝会所用的各式宫殿群不同,兴庆宫的格局却是南边为皇家内苑,北面方才是宫殿群。位于兴庆门稍北的兴庆殿便是朝会的正殿,而每日朝会过后,李隆基就常常在南边龙池附近的沉香亭百花园等赏玩,当然也少不了常常把自己最喜爱的梨园乐班召入兴庆宫伴驾。
至于妃嫔之中,得以随驾搬到这里的,却只有武惠妃。后者尽管如今有了好几个子女,但最多的心思还是花在了李清身上。因此,当她第一时间得知,杜士仪初到云州便将那些马贼全数剿灭的消息之后,便笑吟吟地对李清说道:“十八郎,听到了吗?这就是你阿爷最信赖的年轻才俊。果然好本事”

“阿娘,杜十九真的这么厉害?不会是他为了阿爷的恩宠,谎报战功吧?”因为比哪个皇子都见父亲来得多,小小年纪的李清在相貌上也颇类其父,仪表堂堂,此刻听了母亲的赞誉,他却是挑了挑眉,显然不太相信。

“你阿爷是那么好蒙骗的人?”武惠妃笑了笑,摆手屏退了身边的从人,这才柔声说道,“你可知道,你阿爷让王忠嗣悄悄混在随员中,一块去了云州

“啊?是忠嗣阿兄?”

尽管王忠嗣只是假子,但之前在禁宫中和皇子们一块长大,李清即便回宫晚,但对于这位英气勃勃,不似其他皇子的兄长也是印象深刻。见他瞠目结舌,武惠妃便摩挲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阿爷这个人,最相信的人是他自己。此次复置云州,其实他心里是有所考量的,再加上杜十九郎和固安公主昔日相识,还曾经同渡危难,所以他才会把王忠嗣派出去。所以,相比杜十九郎的陈情,王忠嗣的禀报,方才是让他最高兴的。”

正如武惠妃所说,王忠嗣的呈报确实让李隆基大喜过望。他一则喜的是杜士仪果然智计过人,刚到云州就单身上了白登山,说降了那些曾经多年不服王化的云州遗民,而后用了一条诱敌之计把马贼全都引来一网打尽;二则喜的是杜士仪在得知了王忠嗣的身份之后,竟然爽快地托之以云州军马,如此王忠嗣得到了历练的机会,而杜士仪也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忠心。

“朕果然没看错人,杜君礼暂且不说,忠嗣这一带兵,写来的奏折上,对于军略战阵的剖析也比往日更入木三分了”

李隆基高高兴兴地一拍王忠嗣的密折,见一旁的高力士也笑得眼睛放光,他就打趣道:“朕那时候还烦恼究竟让谁去一趟云州的好,还是你出的好主意忠嗣乃是朕半个儿子,忠心耿耿,但如今年纪太轻,很多时候只是纸上谈兵,有了这样的经验,他日朕将他派往朔方也好,河西陇右也罢,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老奴只是随口一说,都是大家慧眼识珠。”

高力士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他相信杜士仪一定能够摆平王忠嗣,又知道要消除李隆基的疑忌之心,那么一切就要做得自然,所以竟是谁都没露过口风。当然,他也绝不会对人说,是因为武惠妃觉得王忠嗣和忠王李浚走得颇近,如此一个天子信赖视为假子一般的臣子长留长安,只会带来变数,所以方才辗转给了他一个暗示。而他也不想王毛仲还没除掉,又多一个王忠嗣,故而乐得送一个顺手人情。

如今看来,这实在是一举数得

正值瓜州都督张守畦和沙州刺史贾师顺破吐蕃大军,而朔方节度使信安王李炜又破吐蕃石堡城,杜士仪又遣使报捷,即便完全比不上对吐蕃的大胜来得让人振奋精神,但李隆基很明白,河陇和朔方集结了大唐最精锐的军马,而云州却是杜士仪只带着一百健卒上任。更何况,王忠嗣的密奏中,还说百名健卒之中有人哗变,为了尽快弹压杀一儆百,王忠嗣将挑唆者全都立刻斩首,这个消息也让他在高兴之余,又生出了几分隐忧。

“力士,忠嗣所言的那些险些哗变的士卒,你怎么看?”

高力士在一般事务上都秉持着中立和缄默,但这样的好机会,他就不会轻易错过了。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旋即便语带双关地说道:“大家,只怕是有人不想让杜十九郎顺顺当当在云州上任。否则,身为禁军,又奉圣命扈从他前往云州,自当服从军令,怎会轻易出言质疑?幸好有王郎君,否则兴许就酿出事端了。”

“不错,幸好有忠嗣……”

李隆基说到这里便止口不言,但脸色的微妙透露出了他心情的复杂。而话到这份上,高力士也就不再画蛇添足。

“对了,你去中书省告诉李元,当初的岚州刺史王德茂毕竟是死难于国事,追赠之礼不应偏废,此事让吏部去办。死难国事,不可寒了忠臣烈士之心

武周时期,武后往往是用人的时候把你抬到天上,一翻脸就不认人。尤其是对于边将以及死难于战事的官员更是如此。因而,高力士当即含笑答应了。

而对于这么一个消息,当王毛仲从官廨退回私宅之中后,仍是不由得肝火旺盛。凡事只要扯上杜士仪就必定没有好消息,尽管此前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这一点,但哪一次都没这一回来得气人。他安插进去的那几个人并非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可竟然被杜士仪借着王忠嗣的手杀得于于净净,这简直是当头给了他狠狠一巴掌更何况,那股本应来去如风,可以搅扰得云州不得安宁的马贼,竟然轻易就中了诱敌之计,实在是太过愚蠢了

这种时候,他自然完全不会去想,竟然会胆大妄为到劫杀固安公主的马贼,又怎会是寻常见财起意的马贼。

“阿爷,你找我?”王守贞知道父亲必然心情不好,进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存着十万分的小心。果然,他倏然就只见父亲抬起头来,眼睛里赫然闪动着凶狠的光芒。心中一突的他立刻想起了之前和母亲虢国夫人郭氏商量好的计策,连忙镇定心神说道,“儿子听说,如今徙居云州城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那儿荒地多熟地少,肯定是来不及春耕了,故而粮价腾贵自不必说,只怕长此以往,粮食短缺饿死人都不一定。”

王毛仲本打算狠狠训丨斥儿子一番,疏解一下心头的郁闷,可听到长子突然言说这么一茬,他登时沉吟了起来。仔仔细细想了又想,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总算没有再想出那些妇人之计来,有些长进下去吧,好好给你的弟弟们做个榜样”

这么快就过了关,王守贞登时心花怒放,行过礼后便立时退下。而等到儿子一走,王毛仲就吩咐人叫来了自己的一个从者王安,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你立时挑几个稳妥人,飞马前去太原府,散布一些消息,总之先把越多越好的逃户和流民骗去云州。等到他们抵达之后发现情势和所听说的不同,自然就会闹将起来,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王毛仲招手示意王安凑近一些,又低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我放出去有几个部曲,他们便在太原府一带经营米行?”

“没错,家翁。”

“那就成了,你亲自去太原府,通过他们,设法给粮商们放些消息,总而言之,商人逐利,我要看到云州粒米贵如金”

“家翁放心,我知道怎么做。”那人连连点头,旋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只不过,杜长史名声在外,等闲人未必敢和他对着于。不若就让他们挑个头如何?家翁不必担心,放出去的部曲泼出去的水,没有人能够牵扯到家翁。”

王毛仲想了又想,最后轻轻点了点头:“也好,给那些粮商加些底气我王毛仲就连儿郎也均在五品以上,还收拾不了一个杜士仪?”

外间人人都在议论河陇和朔方的大胜,但对于崔家来说,得知杜士仪初到云州便站住了脚跟,这才是最值得高兴的消息。崔俭玄兴高采烈得拉着杜十三娘庆祝了好一番,随即才不无遗憾地说道:“王翰和崔颢这两个家伙倒是逍遥了,无官一身轻,可我现在就只能捣鼓那劳什子的马球赛。现如今这马球赛根本就不是在比人,而是在比马有一匹好马,胜过自己骑着驽马练上十年八年我也想去云州,总好过在这长安闲得人也要发霉了”

“话不是这么说。”杜十三娘笑着按住了崔俭玄还要去斟酒的手,柔声说道,“十一郎,若不是你主持,怎么能有那么多有真才实学却被淘汰下来的人,辗转去了云州?兴许没了他们,也不会有这次阿兄的旗开得胜。所以,你才是最大的功臣呢”

“呃,十三娘你真的这么认为?”崔俭玄呆呆地看着妻子,得到了她的点头之后,他登时喜出望外,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竟是上前去抱起杜十三娘便打了个旋儿,把人放下来时还是满脸兴奋,“对,不管在哪里都不要紧,只要能够帮上忙就行比起十六卫那些根本没事于的参军,至少我还能做点贡献……啧啧,张旭好歹也是一手草书出神入化的,可官场上就不成了……”

发现崔俭玄一下子不知道把话题歪到哪儿去了,杜十三娘不禁笑得眉毛眼睛都是弯弯的。然而,对于丈夫刚刚突然一时兴起这一抱这一转,她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等到他一连串话告一段落,她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十一郎你要是想去云州,小心孩子生出来之后,不认识你这个父亲。”

“孩子,什么孩子?”崔俭玄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见杜十三娘的目光下落在了小腹上,他有些呆头呆脑地随之下看,紧跟着便猛地恍然大悟,一时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是说……你是说……我又要当阿爷了?”

见杜十三娘面露笑容微微颔首,崔俭玄顿时狂喜得几乎一蹦三尺高:“杜十九,你要是再不抓紧一点儿,可是又落后我一大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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