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为如此,哪怕chun耕再忙,也有不少人希望加入。一反往ri官府派差时的不情愿,这一次,用工的地方几乎是排起了长龙,直到最终高挂已满额的标志,那些还希望赚些钱贴补家用的青壮方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家去。而一来二去,除了本就是结伴前来的民夫,其他在一块于活的人也渐渐熟识,话也就多了起来。
尽管工钱优厚,但王容深知人总有滑胥勤快的区别,而建池最重要的便是挖土,于是自然建立了量化考核指标,抬土的每ri按筐发筹计算,挖土的每ri亦然。极个别想来混ri子的,不过一ri就灰溜溜地被请了回去。至于那些额外勤快的,每ri交筹核算之后,还能领到一块肉回家,一传十十传百,自然于活更加卖力。
这ri一大早,上工的人大多都来了,三三两两打过招呼后,便拿着各自的工具埋头于了起来。而当一个一贯勤恳的中年农人破天荒迟来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便有认得他的人开玩笑道:“康四,今天是不是你家娘子太缠人,这早晚才来?到时候交筹不齐,你可得于到月亮出来了”
康四平素心直口快,听到这打趣便冷笑道:“我家那口子是缠人,不过等你们家那口子知道了这消息,也肯定一样缠人你们可听说了,之前上了籍册的田,本来地税减半,从明年开始,这就要原样征收了”
“什么”
此话一出,四周围不少人都站直身子看了过来,但很快就有人于笑道:“康四,你可是藏得够深啊,你家之前居然还被括出了田来?啧啧,我家自己那些田才刚刚好够种而已哦,对了,忘了你是客户……”
前来这里上工的,居人客户都有,彼此之间虽并未泾渭分明,偶尔彼此刺两句却也在所难免。心里本就如同一团炭火在烧的康四被这人一讥刺,顿时更加恼火了,当即冷冷说道:“我家的田不过十几亩,家人都在城里佣工,若真的只是要征地税,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可我听说,朝廷最近开销吃紧,之前所说的免赋役五年,恐怕到今年就为止了,明年开始,在籍客户就要按照从前租庸调的旧例,交租上役”
此话一出,客户中间顿时一片哗然。前时官府括户,那是真的上上下下好一番鸡飞狗跳。倘若不是处罚实在太过严厉,而且举国上下都在括户,谁也不乐意重新去补登记户籍。而那五年免赋役的承诺,也至少给了他们一个相应的缓冲期,人人都期望着兴许三年五载之后,朝廷还会出相应的优惠政策。
可没想到这晴天霹雳来得这么快
“康四,你这话当真?”
“我家有个远亲在官府有些门路,前一件事我才去问过他,说是确有此事,不ri就有公文。至于后一件事,地税减半尚且会取消,更何况是五年免赋役?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我就知道”
康四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锄头猛然一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绝望:“就是因为当年我阿爷重病,官府抽府兵,一户一丁,却还是要他去,我阿兄不得不丢下怀孕的大嫂去了,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阿爷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我大嫂生下了一个儿子,等了三年,等来的却是死讯,绝望之下投了河。结果就是如此,官府竟还要硬来收家里那些口分田,说原就是应该死后归公的,那些大户怎么不看他们去收”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声音哀声说:“家乡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分摊到身上的赋役越来越重,我带着家里人一路逃到了蜀中,这才过了多少年安生ri子,好容易盼到了这样的太平盛世,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安稳稳过ri子”
这番话顿时激起了不少客户的共鸣。乡土之心人皆有之,倘若不是真的过不下去了,谁愿意抛下祖祖辈辈安居的土地,背井离乡去往那些遥不可知的异乡过ri子?哪怕蜀中气候适宜,哪怕蜀中土地肥沃,哪怕蜀中富庶繁华……可他们的心里,自然都还惦记着故乡。只不过,在蜀中既然已经那么多年,他们也愿意在这个地方继续长长久久安安稳稳过下去,但前提是不要那么快地背上那等沉重的赋役
也不知道那片难言的沉默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个人讷讷说道:“就算明年开始不再给复了,可这几个月咱们也可以挣一笔不菲的工钱……”
“这等好差事也就是几个月,你还以为年年月月都有?攒下这几个钱,连一年都支撑不得”说话的是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当他看清楚那说话的瘦弱青年,终于冷笑了起来,“你家还有一百多亩地,当然能说出这话来,我家只有十几亩薄田,却有三个丁口,到哪里去交三百亩的租,三个人的庸和调?”
康四所透露的消息,家中少田或于脆无田,只靠给人做工方才能够过活的客户影响最大。于是,这一隅之地的纷争,很快朝整个工地蔓延,须臾就引起了一片哗然。当巡视的人发现了这苗头连忙往上禀报,最终到了各方人士耳中时,立刻有jing醒的人飞也似地前往杜士仪处禀报。
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冲突纷争,本地人对外地人挤占生存空间的不满,外地人对于生存状况的不满,直到上千年后都尚未解决,更不要说如今矛盾更深刻的大唐。因此,杜士仪丝毫不敢怠慢,细细询问了几拨来报信的人各种具体细节之后,他顿时眉头大皱。
封禅之前的种种准备,他是知道的,而那庞大的开销,他更是心知肚明,地税减免明年就要取消,他已经听到过风声,可免赋役五年也要在明年打止,他怎么没听说过这等风声?
“来人,去请司户尉武少府”
也许是因为吏部没工夫顾得上小小的一个成都尉,抑或者是全天下缺了属官的州县不知凡几,总而言之,尽管王铭挂冠而去已经颇有几个月了,可成都尉的另一个空缺却一直都没有补上,只能武志明一个人于两个人的活。此时此刻,当武志明应命而来的时候,眼睛里就能看出清清楚楚的血丝,显然这些天确实忙坏了。
“武少府,外间有传闻说,明年朝廷要取消客户五年免赋役之事,你可听说过?”
武志明顿时有些茫然:“有这等事?我虽经管户曹田曹,可益州刺史府和大都督府都不曾有这样的文书来。”
“所以说,正是传言。”杜士仪知道武志明并不是迟钝的人,只是一时半会因忙碌而没有转过脑筋来。果然,他如此一说,对方立刻恍然大悟,面sè也变得无比郑重。他轻轻点了点头,这才说道,“此事是从建万岁池的地方率先传出来的,但恐怕外间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你不要耽搁,手头的事先交给那些胥吏,先去召见各处里正村正。若真是如此,立时三刻回来报我”
“是,我这就去”
尽管武志明立刻就去了,但杜士仪想起此前自己对韦礼说过的话,心中不禁沉甸甸的。事到如今,已经像自己当初预料到的那样发展,而流言一物,并不是轻轻巧巧就能够消弭下去的。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古语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尽管他是成都令,而且算是颇得人心的成都令,但在接下来可能发展成的险恶局势中,却才是真考验。
果然,武志明去打探的事情尚未有结果,成都城东西二门就几乎同时传来了消息——有人用冒名过所带着家人老小离城,结果被拦下,两拨人已经全数送到了益州大都督府,看情形应该是客户
得知这个消息,杜士仪几乎想都不想,便立时三刻出县廨赶往了益州大都督府往见范承明。而这一次,范承明并没有避而不见,而是在书斋接见,口吻却没有了平素一贯的和蔼,而是带上了几许严峻凌厉。
“冒名过所,企图携儿带口逃亡,简直是岂有此理外间如今流言处处,说什么地税减免取消,客户免赋役五年亦是不再,这都是朝中公文讯息,不少甚至我都不曾听说过,却不知道从何传来若非我觉察到苗头,让城门严加盘查,这两拨过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风效仿”
如此发了一阵脾气之后,范承明仿佛是有些疲惫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淡淡地说:“人送到益州大都督府,不过是那些城门守卒承我之命而已。此案本该你这个成都令经管,人犯你都带回去四境民心sāo动,当此之际,你这个成都令需得全力以赴才是”
见范承明一副理所当然而又寄予厚望的表情,杜士仪心中冷笑,面上恭恭敬敬答应了之后,他便转身出了书斋。而在他出去之后,一旁的屏风后就又走出了一个身影,不是别人,竟是前宰相张嘉贞的爱将,一度官居中书舍人之职的苗延嗣然而,现如今其身穿的却是一袭便袍,看上去清癯了好些。
“此行姚州之前,能够看杜十九进退失据,却也是一大快事”
从中书舍人一路贬斥,如今赫然不得不去最为偏远的西南姚州任刺史,苗延嗣那咬牙切齿就别提了。尽管张说和张嘉贞不和,自己方才会如此落魄,但他此行特意往益州走,便是希望能够通过范承明向张说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他绝不希望自己的仕途,就这么断送在姚州这等偏远之地
“少年郎若不能受些挫折,怎能长进?”
对于苗延嗣,范承明自然不陌生。想当初此人作为张嘉贞的腹心,也不知道给张说使过多少绊子,所以,张说一上台,立时把这么个不识趣的家伙打发得远远的,而且时过境迁后,更是直接把人赶到了姚州那种和蛮夷接壤的地方。即便如此,苗延嗣过境时要见他,他也没有拒之门外。
“范使君神机妙算,我不能及。”苗延嗣心悦诚服似的深深一躬,这才诚恳地说道,“此去姚州山高路远,我不便在成都再多做停留,ri后若能有幸再逢范使君,自当深谈。然则我二子如今都在长安,还请范使君异ri高升时多多提携。上党苗氏这些年来在进士科颇有些成绩,我之贬谪也就罢了,若连累了他们……”
这是说,上党苗氏那些进士及第的子弟,他可以招揽为门下?
范承明心中一动,却并未明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打了个哈哈之后,就把苗延嗣送了出去。等到得知其出了大都督府后就立时启程,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纵使名门望族,要出一个进士却也并非那么容易,可最近这数年间,上党苗氏就已经出了苗晋卿苗含液苗含泽三个进士了,家族造血能力之强可见一斑若能收归门下,异ri却也是臂助。这个忙,他可以帮一帮苗延嗣。但恶了张说的苗延嗣本人,他就敬谢不敏了
当杜士仪从益州大都督府提了这两拨总共十五个人回到成都县廨的时候,恰逢武志明从里头出来。他也已经听说了成都城东西二门拦截的这两宗,冒名过所之案,因而,对于这绳索串起来的十几个男女老少,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又对杜士仪拱了拱手:“明公,我有事禀告。”
“把人先看押。狱中气息浑浊,除了两家户主,其余人分男女,先关在前院廊房,派人看守,不要苛待了他们。等我见过武少府后,立时就审。”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刚刚垂头丧气的两家人面sè各异,家中当家的两位户主,无不对牵连全家的后果有些不寒而栗,至于女眷们则多半想起杜士仪公允明正的名声心生期望。因而,当杜士仪和武志明匆匆入内的时候,两条绳子串着的人你眼看我眼,突然年方四十许的康四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杜明府,我等实在是因听得人言,客户蠲免的赋役从明年开始就没了,这才斗胆越关……”
不等这话说完,杜士仪就扭头厉声喝道:“成都县廨自会依律审理,先不用多说,押下去”
等沉着脸一声不吭到了书斋,杜士仪把陈宝儿和崔颌都暂时遣退了去,这才对武志明问道:“如何?”
“杜明府,因一时情急,只有三个里正,两个村正立时赶了过来。他们所透露的时间都不太一致。最早的是七八天前就听到了客户地税也要按照籍册交的消息,而这几天又听到了蠲免赋役要取消。而最晚的,是城内一处里坊,竟是说坊内客户虽多,他没有听到过这消息,此人老实,应不会胡言。”
“拿成都地图来”
杜士仪吩咐了一声,自有赤毕连忙在偌大的案桌上将地图摊开。而杜士仪按照武志明所言的村乡里坊,在地图上一一用炭笔勾勒了出来之后,随即才若有所思地将按照远近和时间早晚列了出来,最终放下笔又拍了拍手,重重冷笑了一声。
“若是按照常理,这样的消息怎么也该是官府中泄露出来,理应是从成都城往外散布的。可是这一次,消息竟然是从外头开始往城中散布,居心叵测
“那明公,接下来该当如何处置?是不是我派人下去,严惩那些散布流言者?”
“不。”杜士仪伸手止住了,沉吟片刻便摇摇头道,“不少人都是人云亦云,如今只怕最初散布这些的人早已经安然退去,剩下的要不是些好事百姓,要不就是关乎切身利益的客户。这种以讹传讹,那是止都止不住的事到如今,堵不如疏,先快刀斩乱麻将这两桩冒名度关的事情解决了,然后再论其他
说到这里,他就对连连点头的武志明说道:“我记得年前曾经让你统计过,籍册之外,成都四境还有多少荒地?”
“是,不过时间所迫,只能粗粗统计了一番,大多数都是连茶树都无法种的荒山头,至于可开垦的平地,只有不到三千亩。可种茶树的山地,约摸也有三千亩。”
三千亩这个数量看似很大,但在庞大的客户基础上,那就简直是杯水车薪,连填牙缝都不够。这也是因为成都实在太过富庶,人口众多,ri复一ri年复一年,如今官府授田尚且不够分,更不用说荒地了。而当杜士仪又问到之前文武官职田收归公有,每亩只给粟二斗,而后分给逃户,这一批职田有多少时,武志明犹豫了一下,这才叹了一口气。
“此事推行时便是怨声载道。”他见杜士仪面露凝重,知道这位成都令此前任京官,恐怕根本就不清楚其中内情,索xing一五一十地解释了起来。
“外官俸禄,少于京官,但外官职田,高于京官。如明公这样的正六品县令,职田是五百亩,每亩每年收租二到六斗不等,一年便是至少一千斗到三千斗。如今太平盛世,米价便宜,一斗米不过十几文,最贵也不过二三十文,一年即便收六斗,这才多少钱?如今每亩职田只是官给二斗,反而比从前越发少了,似我便是难以维持。而这些职田其实大多就是侵占的百姓熟地,所谓租种,很多都是强行摊派的额外赋税,根本谈不上分不分给逃户。”
所谓职田,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不过是另一份收入,因为谁都不会费那个神,自己派人去雇佃户耕种,不过是尚书省工部屯田郎中总揽,下头的属官吏员再通过各州县的官员收这么一份额外的禄米,然后再分派给一层层的官员。不是武志明这样从吏员上来的,大多数官员都不会知道,一直沿用到明初的职田还有这样的猫腻。于是,杜士仪知道指望解决无地的问题是绝对不可能了,当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先把这两桩直接惊动了范使君的案子解决了再说你审,我旁听
杜士仪着重点出了范使君三个字。而武志明听到是自己审,虽说是按律应当,他也熟悉这些刑名户律的勾当,可刚刚那陈情的分明期冀杜士仪出面,他顿时流露出了几分犹豫,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而看到他答应了,杜士仪便召他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立时让武志明恍然大悟。
“多谢明公抬爱……”
“不用谢我,你如今身兼司户尉和捕贼尉,这审案原本就是你的职责只要有实绩,上升一步又有何难?”
当十几个男女老少被人赶上了理刑厅,注意到端坐主位的不是杜士仪,而是之前那位仿佛是县廨属官的中年人,杜士仪只是斜坐在旁边翻着一卷书时,两家之中便有不少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尤其是康四。
果然,比起杜士仪,那位被称为武少府的县尉更加疾言厉sè,当两户家长无奈承认确实是冒名请过所时,对方那一记惊堂木赫然响亮无比。
“按永徽律疏,冒名请过所度关者,徒一年”武志明的声音相比杜士仪来,更加高亢,眼见得下头不少妇孺瑟瑟发抖,他方才放缓和了语气说道,“不过,念在尔等听信人言,并非有意,从轻两等,且两户中人皆听家长而冒名,只责家长,不责其他来人,将这两户家长架出去,按徒刑一年轻两等,决杖九十”
此令一出,不但最初瘫软在地的康四和另一户家长愣住了,后头那十几口人全是呆在了当场。杖九十在常人看来仿佛是重得无以复加,但对于在城门处被查出冒名而后又截下来的他们来说,这简直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处罚了要知道,无论是按照脱户,还是按照假冒过所,加在一起,全家所有成年人徒三年都不为过,而妇人在那样繁重的劳役中,十有不是支撑不住,便是沦为差役胥吏的玩物
“多谢武少府,多谢武少府”
看到四十余岁的康四突然磕头道谢,杜士仪这才丢下书卷站起身来。
“朝廷政令是否会改,自有官府张榜公示,道听途说自不可取念在尔等初犯,武少府这才从轻发落,即便是我审,冤案固然该平,然则该受罚的也绝不会姑息我知道不少无地浮户素来ri子贫苦,更怕政令更改,自明ri起,陆续便会有各条策令公诸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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