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妃一身盛装,脸色苍白,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满头珠翠璀璨耀眼。她站在门前,扫视广场,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跟着漫步向前,一路走到张昺马前。
张昺翻身下马,拱手行礼:“王妃娘娘万安。”

“张昺!”徐妃语气冷淡,“你好大的阵仗,这是要灭了燕王府吗?”

“王妃言重了。”张昺胜券在握、镇定自若,“下官此次前来,实与燕王府无关。”

“哦?”徐妃细眉上挑,“那为何陈兵府前、耀武扬威?”

“王妃迟迟不出,下官害怕走漏了嫌疑。”

“嫌疑?”徐妃皱眉,“谁啊?”

“宝辉公主!”张昺冷冷说道。

徐妃面有诧色,迟疑道:“宝辉当日受冷玄之邀去了金龙亭,多日未归,不在府里。”

“据下官所知,宝辉公主就在王府。”张昺盯着徐妃,寒声说道,“当日冷公公失踪,宝辉公主事后潜逃、难脱嫌疑。王妃娘娘,事有轻重,您不要护短。”

“岂有此理?”徐妃怒道,“宝辉公主失踪,我还没跟你们算账,你倒找上门来了?别说宝辉不在,就算她在王府有如何?她是先帝之女,冷玄不过一个太监,身份天渊悬殊,就算宝辉杀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冷公公是钦差,皇命在身,谁敢害他,就是反抗朝廷。”张昺嗓音拔高,“王妃娘娘,你说宝辉不在,可敢让下官入府一搜?”

“放肆?”徐妃嗓音发抖,“本妃何等人?难道骗你不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张昺咬牙狞笑,“公主若是不在,搜一搜又有何妨?”不待徐妃反驳,将手一挥,锦衣卫呼啦上前,将徐妃团团围住。

徐妃面红过耳,厉声喝道:“张昺,你好大胆?”

郑和一躬身,拔出一把短剑。扶桑道人袖袍一挥,郑和飞出老远,几个士兵猛扑上去,将他摁倒在地、夺下宝剑,反拧双手。郑和极力挣扎,挨了数拳,口鼻鲜血长流。

事发突然,眼看王妃被困,府门前的太监、守卫个个傻眼,谢贵趁势挥鞭,手下将士蜂拥而上,守卫欲要关门,均被打翻在地。刹那间,铠甲铿锵、刀剑出鞘,冲开王府大门,数百精兵长驱直入,府中下人惊叫奔逃。

“张昺!”徐妃凤眼圆睁,厉声叱咤,“你这是搜查?还是抄家?”

“王妃恕罪。”张昺笑笑,“下官自有分寸。”

“龙困浅滩遭虾戏。”徐妃恨声说道,“你们这些狗官,终归不得好死。”

“下官的死活,王妃说了不算。”张昺笑吟吟转过头,“谢大人,节制诸军,不可伤及无辜,如有抗拒,格杀勿论。”

谢贵应了一声,领着亲军匆忙进府,张昺由属下官吏围绕,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挽住徐妃双臂,将她挟持向前。徐妃用力挣扎,锐声叫道:“本妃有腿有脚,把狗爪子拿开……”

锦衣卫暗中受命,无动于衷,张信看不过去,下马上前,喝道:“放肆!她是先帝之媳、燕王之妻、中山王的女儿,龙眷凤身,万金之体。你们什么东西?也敢用脏手碰她?”义愤难忍,手按剑柄,锦衣卫见他凶煞,不觉放手。徐妃感激地看了张信一眼,振一振衣衫,扬起头来,挺直腰身,一步一顿地走进王府。

官军兵分四路,驱赶宫人,占据要津,四处搜查宫殿,闹闹嚷嚷,沸反盈天;谢贵、张昺自领一路精兵,越过前殿,直奔后院,沿途所遇宫人,惊惊慌慌,尽如鸟兽散走。张昺洋洋自得,笑道:“早知王府如此空虚,何必带这许多人马?人说燕王蓄养死士,照我看都是谣传。”

“大人所言极是。”谢贵也笑道,“燕王应当是真疯,一个疯子,能有多大能为?”

两人边说边走,走近王府后院。此间本是元帝后宫,女墙如带,阁楼巍峨,一弯曲水流淌,白玉石桥横跨水上。岸边垂柳青碧,歇了几只黄鹂,忽见大队人马,刷刷刷展翅惊飞,盘旋鸣啭,叫声凄厉。

张昺听见叫声,只觉不大吉利,举头望鸟,微微皱眉,扶桑道人袖袍一扬,“大至流神通”劲力扫过,鸟儿纷纷下坠,噗通噗通地掉进水里。

徐妃怒道:“伤生害命,也是出家人的所为?”

扶桑道人瞥了徐妃一眼,笑道:“这叫不识时务,插翅难飞。”话中颇具威吓,徐妃望着死鸟,心头打鼓,两人相隔咫尺,徐妃若有异动,也难逃这道人一拂。

后院有四门,正门名为“端庆”,也是前朝所造,因其名号吉祥,朱元璋留用未变,只将门首蒙古文字铲去,换以龙腾日月之形。

四门关闭三门,只有端庆门虚掩未闭,两个守门太监探头探脑,看见人来,匆忙关上大门。

谢贵一声令下,撞木上前,连撞三次,门闩折断,大门轰然中开,露出烟柳画阁。

诸军呼啸闯入,可是出人意料,院中清冷冷不见一人。众人心生异样,停下脚步,东张西望,谢贵咕哝道:“不对劲,人呢?上哪儿去了?”

张昺手拈长须,说道:“多半藏起来,分兵搜索,一间房屋也不可放过……”

谢贵还没答话,扶桑道人咦了一声,快步向前走去。张、谢二人不知其故、跟随其后,走了十余步,忽听“呜呜”之声,极尽凄楚,闻而心惊。

众人大奇,绕过一棵大树,忽见前方空旷,并排立着两根拴马石桩,桩上捆绑两人,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口中塞了麻核,欲说不得,欲叫不能,两眼之中透出绝望。

“葛长史,卢指挥……”张昺认出二人,骇然失声。

那二人正是长史葛诚、护卫指挥使卢振,本是燕王下属,暗中归附朝廷、以为内应。此刻双双被绑,分明形迹暴露。

谢贵愣了一下,叫道:“快,松绑……”突然张口结舌,瞪视前方,但见树后踱出一人,昂首阔步,体格修伟,身披锁子甲,头戴冲天冠,手挽决云长剑,亮如四尺秋水。

“燕……”张昺神魂出窍,惊也不是,喜也不是,手指该人,如见鬼魅,“燕王!”

燕王目如冷电,疯意全无,单人只剑,走到拴马桩前,冲众人微微一笑,剑尖一抖,挑出葛诚口中麻核。

“有埋伏!”葛诚尖声厉叫,针刺一般扎入众人耳孔。

“呵!”燕王手起剑落,葛诚血溅五步,人头骨碌碌翻滚而出。

“为臣不忠者!”朱棣抬起头来,眯眼扫视众人,“斩!”

张昺一行如同堕入梦魇,为这气势所夺,尽管人多势众,竟尔忘了动弹。

“悖主忘义者!”朱棣长剑再挥,扫落卢振人头,“斩!”

连斩两名内奸,张昺才缓过神来,厉声高叫:“拿下他!”

众官兵跃跃欲上,忽见燕王两侧,冲出无数白衣甲士。官军骇然止步,又听身后砰然巨响,端庆门关闭,门户两侧死士蜂拥现身,仿佛破土而出,全无征兆可言。

形势逆转,官军被截成了两段,大半呆在外院,内院只有少半。

“燕王!”张昺嗓音艰涩,“王妃在我手上。”

朱棣抬起头来,注目徐妃,透出一股凄凉。

“王爷!”徐妃微微一笑,苍白的面孔有了血色,“成败一线,尽力而为。”

尽管三言两语,其他人已然听出究竟。徐妃竟是示弱的诱饵,若不将她拿住,张昺等人决不敢贸然进入王府。

“仪华!”朱棣嗓音沙哑,虎目泛红。

仪华是徐妃小名,多年以来,燕王未曾叫过,此刻叫出,不胜凄楚。徐妃应声一颤,眼中泪光转动,强笑道:“能为王爷而死,妾身甘之如饴!”手腕翻转,多出一根尖刺,急如闪电,直奔心口。

“拦住她!”张昺失声惊呼,时下落入圈套,徐妃是仅有的筹码。

扶桑道人早已留心,张昺话没出口,他袖袍一振,劲风突出,徐妃口鼻窒息,虎口剧痛,尖刺嗖地脱手,贴着左腮向上蹿起,划破肌肤,留下血痕。

“母亲……”朱高炽、朱高煦只当母亲殒命,不由齐声悲号,忽见徐妃欲死不得,叫了一半,忽又停下。

扶桑道人扫飞尖刺,右爪突出,出手之快,风飘电闪,徐妃出身将门,却不会武功,还没明白发生何事,肩头一痛,落入对方掌握之中。

嗤,微响破空,一丝绿影钻入扶桑道人的手腕。扶桑闪电缩手,瞥眼扫去,“曲池穴”露出半截松针。他心头一紧,乐之扬如鬼如魅,蹿出人群,脚尖蹴向他的心口。

扶桑道人做梦也没料到这大对头潜伏在旁,忙不迭双手横胸、向前托出,夺,手足相接,扶桑道人臂骨欲断,一股千钧之力将他向后掀出,接连撞翻数人,方才沉身站定,一股气血当胸流蹿,上冲喉头,下逼脏腑,腰身以上似要散架一般。

乐之扬一脚得势,借力拧身,“晨钟腿”横扫四方,附近的锦衣卫都成了“乐道大会”上的编钟,乐之扬旋风般一一踢遍,十余人手舞足蹈地飞了出去。

四周空出一片,乐之扬沉身落地,眼看郑和被缚,旋身夺过一口单刀,刷刷两下,斩断绳索,将刀丢出,喝声:“保护王妃。”

郑和接过单刀,拦在徐妃身前,瞪眼暴喝,砍翻一个官兵;却不料一名锦衣卫潜身跳上,举刀戳向他的背脊,徐妃一旁看见,正要惊呼,忽见锦衣卫浑身一僵,长刀落地,明晃晃的剑尖从他胸口吐了出来。徐妃转眼望去,但见张信拔出剑来,一脚蹬翻尸体,冲她点了点头,挥剑与另一个锦衣卫斗在一起。

扶桑道人忽退忽进,卷土重来,拔出七星剑,一抖手,剑光繁星烂斗,向乐之扬当头洒落。

乐之扬让过剑尖,呼地一掌击向扶桑胸口。扶桑回剑遮拦,乐之扬一记“洞箫指”点中剑身,叮的一声,悠长不绝,扶桑道人虎口发热,长剑歪斜。乐之扬脚如枪刺,直奔他的小腹。扶桑道人无奈后退,乐之扬得势不让,奇招连绵,劲力奔流,扶桑道人几无还手之力,可他一身道门武功,以退为进,以守为攻,退守间章法不乱,乐之扬纵然高他一筹,也难以将他一举制服。

乐之扬中心开花,救了徐妃不说,还将朝廷一方搅得阵脚大乱。朱棣喜出望外,宝剑一挥,直取张昺;张昺文弱书生,哪儿见过如此阵仗,惊得浑身僵硬,忘了动弹;谢贵武将出身,挺刀跳上,两人迎面一交,决云剑拨开刀锋,顺势而下,从肩至胁,将谢贵劈成两片,热血迸溅而出,洒了张昺一头一脸。

燕王死士齐声发喊,冲入朝廷军阵,刀枪乱飞,杀成一团。朱棣踢开尸体,抬眼瞪去,张昺缩在几名锦衣卫身后,满身血污,双腿发软。

朱棣冷哼一声,踏步上前。锦衣卫护着张昺后退,其中两人挥刀上前,朱棣战剑一抡,人头滚落,再一转身,剑光闪过,剩下的锦衣卫断了左腿,躺在地上哀嚎翻滚。

朱棣头也不回,奔走如飞,瞬间赶上张昺。

突然间,朱棣汗毛竖起,一股恶寒直冲背脊。他心思机敏,脚步一停,立马转身,剑锋上挑,可已慢了一拍,一人袅如轻烟,扑入怀中,剑尖掠过他的身子,仿佛斩中虚无幻影。朱棣仰身后退,那人飘然纵起,手腕猝翻,笃,一口匕首刺入朱棣左胸。

朱棣脑子一空,周围惊呼四起,众死士魂飞魄散,齐齐向他望来。

刺客抬起头来,老脸枯瘦如柴,两眼冷如冰刺。

“是你!”朱棣冲口而出、不胜骇异

刺客正是冷玄,他白衣白甲,冒充死士,乱军之中致命一击。

喊杀声消失了,四周出现异样的死寂,所有目光都落在二人身上。一切变故,皆由燕王而起,朱棣之于燕藩,如心如脑、如魂如魄,他若一死,再多的死士都无用处,徐妃也好,世子也罢,统统无能对抗朝廷。

这道理无人不知,冷玄也不例外。他内伤极重,假死逃生之后,已是油尽灯枯,好在王府本是元宫旧址,冷玄熟悉地势,觅地隐藏,本待伤势稍好再行逃出,不料张昺、谢贵贸然进府,落入燕王圈套。冷玄眼看不妙,铤而走险,杀了一个死士,换了他的衣甲,孤注一掷,刺杀燕王。

燕王身边死士众多,冷玄起初苦无机会,直到朱棣大逞英雄、只身追杀张昺,身边护卫四散,他才终于等到良机。

可是出乎意料,匕首刺穿铠甲,仅仅没入一寸,匕尖所及,柔中带韧。

冷玄心头一沉,手腕上翻,匕首撩向朱棣咽喉,锋刃切开铠甲,隐隐漏出金光。

“金蚕甲!”冷玄念头闪过,恍然大悟。燕王所穿铠甲不止一层,锁子甲里还有一层金缕蚕丝织成的软甲,看似轻软,数十石劲弩也难以贯穿,古来大将往往内穿此甲,用以冲锋陷阵,纵然箭支满身,也能毫发无伤。

燕王骁勇亡命,与蒙古骑兵交战,酷爱亲自突阵;朱元璋怕他有失,特令高手匠人织成此甲,赐予朱棣防身,这件事冷玄也知道,奈何形势急迫,事到临头居然忘了。

匕首刺扎不进,燕王只一愣,回过神来,左手翻出,扣住冷玄手腕,但因相隔太近,宝剑不易施展,索性丢在一边,握拳猛击冷玄胸腹。冷玄伸手格住,两人内劲一交,老太监五内翻腾、血冲口鼻。但事已至此,不能功亏一篑,他瞪眼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催使手中匕首,尽力逼近对方咽喉。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张昺叫声:“快……”身前一个锦衣卫扑向燕王,举刀要斩,冷不防一口剑嗖地飞来,将他钉在地上。

掷剑的是道衍,他杀了锦衣卫,冷玄的匕尖也到了燕王的脖子。道衍相隔甚远,救援不及,焦急中,一个人影猛地钻出,长刀一挥,冷玄的右臂齐肩而断。

“江小流!”道衍看清来人,惊喜不胜。

江小流身为“龙遁流”的弟子,资质虽不出众,但在东岛数年,练成敏捷身手,千钧一发之际,竟然立下殊功。

冷玄断臂流血,气散功消,燕王夺过匕首,反手刺入他的胸膛。右掌用力一推,老太监摔出老远。

江小流一步跳上,举刀再砍。不料一人飞身赶来,信手一拨,江小流连人带刀跌出数尺。他心中骇然,定眼望去,但见乐之扬蹲下身子,扶起冷玄,神色凝重道:“冷公公,你这又是何苦?”

冷玄看他一眼,叹道:“我尽忠守职、不负先帝。”

乐之扬心里一阵难过,冷玄以忠心侍主,而在主子眼里,他不过是保命惜身的棋子。

“那一棵树……”冷玄指着远处一棵老槐,“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在树下遇见师父;现如今,树还在,她也在,我却老了。”

乐之扬回头望去,树下空空荡荡,心知冷玄临死,眼中生出了幻觉。

“红颜白发,不过弹指。”冷玄长叹了一口气。

“说得是!”乐之扬也叹了一口气。

冷玄冲他笑了笑,闭上眼睛,断了气。

乐之扬心中一阵茫然,举目望去,战事已近尾声。朝廷一方非死即伤,张昺为朱高煦生擒,燕王一方死伤甚微,首脑个个安然无恙。燕王率领死士,追杀逃散官兵,道衍正与扶桑道人斗剑,一僧一道进退如风,剑招绵密凌厉,势如两团水晶光球滚来荡去,众死士腾出手来,聚拢围观,但无一人能够插手。

忽听有人叫道:“乐之扬,你干吗?”乐之扬应声回头,忽见江小流一脸迷惑,横刀站在左近,身边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官兵尸体。

乐之扬看一眼尸体,打心底里生出一丝厌倦,苦笑道:“你又在干吗?”

“打仗啊?”江小流摸不着头脑,“我们赢啦!你苦着脸干什么?”

“是么?”乐之扬放下冷玄,起身走向扶桑道人。

扶桑见他逼近,心头一乱,剑招生出破绽,道衍趁虚而入,剑光一闪,扶桑左胸溅血,踉跄后退,道衍跟上一脚,踢中他的小腹。扶桑摔倒在地,口吐鲜血,数名死士上前,乱刃齐下,血流遍地。道衍望着尸体,摇头叹气:“可惜,一日之间,绝了两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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