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宗主。”冲大师见他盛怒,字斟句酌地道,“叶灵苏是盐帮之主,手下十万盐枭,不可等闲视之;蒙面女子是西城弟子,惹来梁思禽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倘若一起来攻,大有可虑之处。”
乌有道心里有气,冷哼道:“你怕了?”
“不敢!”冲大师笑道,“宗主毒术通天,自然无所畏惧,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先防范总是好的。”
乌有道神色稍缓,点头道:“梁思禽与我有约,我不出毒王谷,他也不来找我的麻烦,这一路可以放心。盐帮乌合之众,哼,来多少死多少。”
“还有一路。”冲大师说道,“叶灵苏是东岛云虚的女儿,花眠暂代东岛之王,东岛盐帮合流,端的不可小觑。”
昔年东岛强盛,几乎兼并天下。乌有道虽然自负,也不得不有所忌惮,一时眉头暗锁,拈须沉吟:“大师有什么法子?”
冲大师说道:“依我之见,不如多请帮手。”
“除了梁思禽,谁敢招惹东岛?”
冲大师眼珠一转,笑道:“宗主忘了燕然山么?”
“铁木黎?”乌有道一愣,“他远在漠北,岂肯帮我?”
“铁木黎立志复兴大元,且是东岛的死敌。只要宗主肯为大元出力,燕然山自然召之即来。”
乌有道大为动心,说道:“话虽如此,但本宗祖师是赵宋的皇帝,宋为蒙元所灭,铁木黎是蒙古的国师,我若与他为伍,岂非招人笑话?”
“宋亡已有百年,谁还记得这个?”冲大师微微一笑,“如我所料不差,朱元璋一死,天下必乱,那时群雄并起、逐鹿四方,宗主一身毒术胜过十万大军,这样的好机会,难道就坐守空谷、白白错过?贵宗的毒术加上大元的铁骑,夺取大明江山,不过反手之间。那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有谁敢笑话宗主你呢?”
乌有道素有野心,智计却是平平,听这一番吹捧,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什么祖师、赵宋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笑呵呵说道:“大师说得是,当年若是傍上大元这棵树,我也不用受那梁思禽的窝囊气,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大师给我引荐引荐。”
“好说,好说。”冲大师笑了笑,“乌宗主大可放心,除了燕然山助阵,我还留了一个后招。叶灵苏倘若再来,管教她投鼠忌器、进退两难。”
“后招?”乌有道想了想,一拍大腿,“你说那个瘸子?”
“没错。”冲大师说道,“叶灵苏钟情此人,一片痴心。宗主将他攥在手心,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乌有道又惊又喜,翘起大拇指:“大师神机妙算,真是本宗主的贵人。”
冲大师心中暗暗得意,若论堂堂之阵,“毒王宗”无所用之,要说阴谋暗算,倒是一把好手。“软金化玉散”得自“毒王宗”,若非乐之扬从中作梗,单凭这一味迷药就能颠覆天下。更别说另有许多奇妙毒物,届时打起仗来,既可毒死敌方首脑,也可下蛊制服大将,不战而屈人之兵。等到大元重光、天下底定,再将这一宗门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他心中盘算如意,口中谦逊了两句。乌有道心怀大畅,对这和尚越发看重,再一想到叶灵苏天仙般的人儿,有眼无珠,不依从他乌大宗主,偏偏对一个瘸子痴心,登时怒火上冲,弃舟上岸,对冲大师说道:“走,瞧瞧那瘸子去,他是大大的筹码,万万不可让他死了。”心里打定主意,必要好好折磨此人,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如此,才能消除心头妒恨。
忽听一声长长的惨叫,乌有道定眼望去:“毒王谷”口乱成一团,众弟子抱头鼠窜,人群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乌有道又惊又怒,心想莫非叶灵苏去而复返,回到谷里抢夺乐之扬和朱微,可仔细一想,又觉万无此理。当下催促水蚺,尽速靠岸,他不用芦笙,也能驭蛇,一时舟行如箭,很快抵达彼岸。
乌有道刚一登岸,忽听厉声怪叫,一个蛊傀向他扑来。乌有道想也不想,大袖一挥,数只血蛛乘丝飞出,落到蛊傀身上。蛊傀失声哀嚎,蹦跳两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乌有道五指一勾,又将血蛛收回。
一个弟子气喘吁吁,冲到乌有道面前,咽着唾沫说道:“宗主,不好了……”
乌有道沉着脸道:“怎么回事?”
“蛊傀发疯了!”
乌有道变了脸色,快步上前,只见数个蛊傀在人群中冲突,遇人就抓,抓住后高高举起,用力一扯,将活人撕成数块,脏腑鲜血淋漓而下,将蛊傀变成一个个血人。
乌有道怪叫一声,冲上前去,放出血蛛,噬咬蛊傀。毒王谷中,血蛛是蛊傀唯一克星,乌有道转了一圈,发疯的蛊傀无一幸存。望着蛊傀尸体,乌有道余怒未消,双手叉腰,瞪眼发怒,众弟子畏缩后退,唯恐迁怒自身。
过来半晌,乌有道平静下来,低头检视尸首。为了管辖,蛊傀都有编号,刻在左胸。乌有道翻过尸体,蛊傀左胸赫然写着六十七。乌有道变了脸色,叫声“不好”,直奔谷内。
冲大师纳闷不已,跟上问道:“宗主,出了什么事?”
“蛊傀洞出事了。”乌有道一脸懊恼。
“何以见得?”冲大师问道。
“蛊傀满打满算,连死带活不过六十二个。”乌有道说道,“这个蛊傀却是六十七号。”
冲大师诧道:“烙错了?”
“不!”乌有道摇头,“这只蛊傀还没成形,正在蛊傀洞**!”
冲大师动容道:“那么乐之扬?”乌有道瞥他一眼,冷冷说道:“多半死了!”
冲大师心头一沉,有些怅然若失。
乐之扬喝下“奈何汤”,浑身难受,瘫软无力,任由两个弟子拎着,来到一个石洞之前。洞里传来嘶吼狂呼,伴随皮鞭抽打、厉声谩骂。
“韩残!”一个弟子大声嚷嚷,“来收货!”
抽打、喝骂声停了下来,一个老者走出洞口,年过五旬,干瘪瘦小,眉眼甚是凶恶,腰系一个铃铛,手提蟒皮软鞭,看见三人,两眼一翻,鞭指乐之扬道:“就是这个货色?”
“对啊!”那弟子应道,“他喝过‘奈何汤’了。”
韩残低头打量一下,皱眉道:“他的脚怎么了?”
“是个瘸子。”另一弟子撇了撇嘴、老大轻蔑。
“一蟹不如一蟹。”韩残大摇其头,“近来的蛊种不是太老、就是太弱,连残废也送来凑数儿……”
“韩老头。”那弟子左右看看,压低嗓音说道,“私下抱怨就好,别让宗主听到。”
“呸!”韩残怒道,“我又不是傻子。”指着洞里,“我手里不空,你俩给我抬进去。”
两弟子面有惧色,韩残冷笑道:“放心,有我在,它们吃不了你。”
两人硬着头皮,架着乐之扬进入洞里。乐之扬昏昏沉沉,定眼望去,洞里昏暗无光,一道铁栅将洞窟分成两半,栅栏后面几个蛊傀或站或躺,坐着的体质已变,毛发褪尽、浑身坑坑洼洼、长满厚厚的角质;躺着的气息奄奄,角质尚未覆盖全身,犹能看出本来面目。
韩残打开铁栅,两个弟子远隔栅栏,将乐之扬用力一扔,立刻迅速后退。韩残拦住二人,向角落一指:“别慌,那边死了一个,你们给我抬出去。”
“什么?”一个弟子怒道,“韩老头,你他娘的不要得寸进尺。”
韩残脸色一沉,左手握住腰间铃铛。另两人对望一眼,咕哝两声,钻进牢里,坐着的蛊傀腾地站了起来,呼啦冲到二人近前,吓得二人缩成一团。忽听几声铃铛,蛊傀又应声后退,慢腾腾地坐了下来。两人胆战心惊,踅到角落,拎起尸体,飞也似地逃出石洞。
韩残捉弄得手,哈哈大笑。乐之扬躺在地上,浑身冷汗长流,他分明感觉:汤里的小虫进了肠胃并未死去,星星点点,到处乱钻。
蛊傀凑了上来,七八张怪脸将他团团包围,各各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子乖戾。乐之扬只觉恶臭扑鼻,想要挣扎起来,可是有气没力。
“这几只蛊傀还没**好。”韩残慢悠悠说道,“没准儿一高兴,将你活活撕了吃掉。”
乐之扬心惊肉跳,冲口问道:“你是谁?”
“我叫韩残,这里的教头!”韩残摸出一个葫芦,揭开塞子,里面发出一股刺鼻的药酒味儿。蛊傀仿佛畏惧,纷纷后退,口中发出吱吱吱的尖叫。
韩残喝一口酒,盯着乐之扬笑道,“你小子耐力尚可,喝了‘奈何汤’的人,到了蛊傀洞,十有九个都是痴痴呆呆,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还能说话,足见体质异于常人。唔,你会内功么?”
“练过……”乐之扬只觉体内蛊虫越发活跃,所过之处,血肉仿佛抽空了一般。
“难怪,难怪!”韩残啧啧说道,“好久没见过练家子了,这些蛊傀都是一些蠢笨农夫,蛊虫一上身,早忘了爹妈是谁。练家子么,还能支撑一会儿,看你眼神清明,可见内功不弱。嘿,说起蛊傀,人人都怕,平素都不肯来,守着这些畜生,老子无味得很。”说着一指蛊傀,“也好,趁你神志未泯,陪老子说几句闲话解解闷儿,哄得老子开心,等你成了蛊傀,少抽你两鞭子如何?”
“人为何变成蛊傀?”乐之扬问道。
韩残放下葫芦,瞪着乐之扬,仿佛惊讶他有此一问,忽而笑道:“其他人到了这儿,无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你这小子,居然问我‘如何变成蛊傀’。哈哈,有点儿意思,这个说来话长,估摸我还没说完,你就神志错乱,不知道我说什么了。”
他守在石洞,终日跟蛊傀为伴,寂寞无聊,难得有个听众,登时来了兴致,又喝一口酒,说道:“‘奈何汤’是百毒炼成,用来孕育‘奇鬼蛊’,喝下以后,幼蛊散入四肢百骸,汲取精血,钻心入脑,迷乱中蛊者的神智。至多半个时辰,中蛊者就会变成痴子傻子,有手不能动,有脚不能走,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吃不香、闻不着,这样的人叫‘蛊种’,样子跟常人无异,其实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
乐之扬听得头皮发炸,凝神内视,果觉许多小虫进入经脉,循血而行,不由心想:“老头儿说修炼内功者比常人支撑更久,我用‘转阴易阳术’化解过‘阎王针’之毒,不知道能否抵御蛊虫。”
他难受之至,情急求生,凝神闭眼,使出“转阴易阳术”,死马当作活马医。
韩残酒兴发作,唠叨个不停:“幼蛊扎根以后,会将宿主当做巢穴,在经络血脉中结茧孕化,如果运气不好,七日之内,‘蛊种’就会衰竭死掉;侥幸不死,我会给你喂食各种毒物,好比蛇啊、蝎子、蜘蛛之类,以毒养蛊,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直到幼蛊破茧而出,完全变为成虫。如此一来,蛊种变成‘蛊傀’,不惧刀枪、力大无穷,愈合之能超乎常人。呵,没准儿你双脚从此变好,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过跑不跑可由不得你,‘奇鬼蛊’不听宿主使唤,只听这只铃铛的话。”他拍了拍腰间铜铃,打一个酒嗝儿,“放心,到时候,老子会把你**地服服帖帖。不,那时候就没你了,哈,服服帖帖的是蛊虫才对。”
他絮絮叨叨,乐之扬无暇理会,只顾转阴易阳,搬运周天。他久练内功,知觉极灵,感觉幼蛊兵分数路,少许向四肢扩张,多数兵分两路,从下往上,一前一后,经由任督二脉向头部钻行。
任脉一路从“石门穴”起始,经“气海”、“阴交”、“神阙”、“水分”、“下脘”、“建里”诸穴抵达“中脘”,只要再过“上脘”、“巨阙”、“鸠尾”,即可进入“中庭”,那是心脉所在,幼蛊一旦占据,即可掌握宿主生死。督脉一路,蛊虫进展更快,已然透过“脊中”,穿“中枢”,经“至阳”,过“灵台”,破“陶道”,兵临“大椎”穴下,只要“大椎”一破,从背至颈一马平川,幼蛊直入“脑户”,盘踞脑髓,轻易控制宿主的神志。
“督脉”是当务之急,乐之扬运转真气,坚守“大椎”,转阴易阳,颠倒五行,蛊虫所至,空无之感悠然而生,真气一到,空壳般的身躯又充盈起来。两股力量在“大椎穴”下摆开战场,幼蛊冲突数次,渐渐停了下来,真气停在大椎,阴阳互易,积少成多,忽向下方突进,将蛊虫驱向“陶道”穴。
乐之扬喜出望外,他情急求生,只盼挡住蛊虫,万不料“转阴易阳术”转守为攻,竟能驱赶幼蛊。蛊虫受阻不进,试图绕过督脉,从两侧上行入脑,乐之扬未及运功,真气自行一分为二,挡住幼蛊去路。
“奇鬼”不奇,蛊毒之害也不如韩残口中吹嘘。乐之扬精神大振,默运玄功,穷追猛赶,将“督脉”一路的幼蛊逼到两肾之间,真气至此,涌动如潮,大占上风。幼蛊守在“命门”、“阳关”之间,**不安,进退两难。乐之扬趁势分出一股真气,由“脊中穴”直上百会,再由百会奔流直下,进入“中庭”,守住心脉,幼蛊攻来,也被向下驱逐,回到“气海”丹田,真气在丹田一转,阴阳造化,更添声势,径自冲开蛊虫,贯穿会阴,进入督脉。
任督二脉一通,小周天自然成形。一时间,真气浩荡,不可抑止,化为一股洪流,冲得幼蛊七零八落、不知所从。
乐之扬哪儿知道,“转阴易阳术”本是梁萧从《紫府元宗》里悟出,为的是抵御“毒罗刹”骆明绮的“五行散”。骆明绮是“毒王宗”的初祖,“五行散”更是古今第一奇毒,骆明绮死后,此毒也随之失传。花晓霜自幼身罹“九阴绝毒”,原本性命不永,险些青春早逝,多亏“转阴易阳术”,方能延年益寿,结婚生子,多活了许多岁月。(按:见拙作《昆仑》)
“奇鬼蛊”刁钻厉害,比起“五行散”、“九阴毒”仍有不如。这两种奇毒尚能化解,“奇鬼蛊”又岂是“转阴易阳术”对手。乐之扬先前不知究竟,才让幼蛊侵入,若不然,大可拒蛊虫于经络之外。
韩残说了一会儿,见乐之扬闭眼不答,以为他蛊虫入脑、神志已丧,一时只觉无味,转身摇起铃铛,训练其他蛊傀,坐卧起立、左右东西,无不如臂使指,稍不如意,便用蟒鞭教训。蟒鞭上喂有毒药,一旦抽中,鞭痕紫红发黑,蛊傀不畏刀枪,可对鞭子十分惧怕,挨上一鞭,惨嚎不已。
真气越发洪劲,如江如海,川流不息,幼蛊身处其中,便如细鱼小虾,难以自主,不过半晌工夫,都被逼到丹田“气海”。可到这个地步,乐之扬又发起愁来,幼蛊凶毒无比,一时受制,本性难改,留在体内,仍不免结茧孕化为成虫,那时繁衍生息,后患无穷;可是幼蛊已入血脉经络,驱赶十分不易,唯有逼到一隅,令其不至作恶。
心念及此,乐之扬灵机一动:“我双脚已废,索性将蛊虫逼到脚上,让它无法上行,万不得已,壮士断腕,砍了这一双无用之脚,总好过人不人、鬼不鬼……”想着气血下沉,幼蛊一分为两,流入双腿经络,直达断筋之处。该处创剧痛深,虽然勉强愈合,真气还是难以贯通,“转阴易阳”之术也不易施展。幼蛊挣脱枷锁,右边留在“跗阳”、“昆仑”二穴之间,左边留在“蠡沟”、“水泉”二穴之内,来回钻行,痛痒不胜。乐之扬咬牙苦忍,心中却很宽慰,无论如何,总算免了钻心入脑、失魂落魄的大难。
这一番折腾,乐之扬浑身是汗,真气不弱反强,神旺气足,耳目聪灵,但听铃铛声响、皮鞭震耳,禁不住眯眼偷瞧,只见韩残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手摇铜铃,倒像是一个脚踏罡步、捉鬼祭神的道士,随他铃铛响动,蛊傀的行动各有不同。
乐之扬仔细聆听,铃声起伏转折,暗含某种韵律,尽管韩残半醒半醉、手法粗疏,那一股韵律却如草蛇灰线,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如非乐之扬这一类乐道高手,断然听不出其中的奥妙。更妙的是,韩残那边摇铃,乐之扬体内的幼蛊也随之跳动,若合符节,一丝不爽。乐之扬登时明白,一如芦笙驭蛇,“奇鬼蛊”也对声音极为敏锐,铃铛驾驭蛊虫,蛊虫驾驭蛊傀,只要掌握一定韵律,铃声所向,蛊傀是东是西,均可任意驱使。
自从练成《妙乐灵飞经》,世间任何音律,乐之扬一听就通、过耳不忘,明白了以铃驱蛊的道理,便趁着韩残**蛊傀,细看默听,一一牢记在心。
听了时许,冷不防韩残回过头来,乐之扬不及闭眼,叫他看一个正着。韩残见他目光清亮,惊诧之余,不由喝问:“怎么?你没有中蛊?”
乐之扬暗暗叫苦,只好装疯卖傻、一言不发。韩残连问两次,恼怒起来,举起蟒鞭,向他劈头就打。乐之扬内力充沛,无处发泄,眼看鞭来,使一招“小琵琶手”,五指一勾,将鞭梢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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