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城,乐之扬春风得意,满心欢喜,环视四周,只觉京城面貌也与往日不同。
打马行了一程,忽为巡逻士兵拦住,方知京城戒严,不得出入城门。乐之扬心中发愁,正想去哪儿对付一宿,忽见梅殷率众赶来,喝退京军,笑道:“道灵仙长,陛下知你不能出城,特令我接你去驸马府小住,待到余波平息,再回阳明观不迟。”

他仍以“仙长”相称,乐之扬心中微感疑惑,可转念一想,自己只是求婚,尚未真正迎娶公主,梅殷不知究竟,也是理所应当。于是含笑称谢,跟随梅殷前往梅府。

到了府里,宁国公主惊魂未定,仍未入睡。三人围坐小酌,谈及谋逆之事,都是心有余悸。朱元璋禁令严厉,三人不敢深说,喝了一会儿闷酒,乐之扬告辞回房。他脑子里尽是朱微的影子,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乐之扬难以入眠,禁不住找了一根笛子,吹起《雎鸠》的曲调: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毛。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乐之扬一边吹奏,只觉这一首上古诗歌俨然是为他和朱微量身写成。回想二人琴瑟友之、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别离久之,如今虽然“辗转反侧”,可也终得正果,只待“钟鼓乐之”,迎娶朱微,生儿育女……

他心怀激荡,只将《雎鸠》吹了数遍,只待东方发白,这才意足神倦,倒头睡去。

次日朱元璋下旨,王公大臣未得旨意,不可擅离宅邸。如此一来,乐之扬竟被困在驸马府里,百无聊赖,闲散度日。梅殷夫妇知道他立了殊功、前程远大,使尽解数,百般讨好。宁国公主碍于礼数,不能时时相陪;梅殷几乎寸步不离,品酒饮茶、下围棋、打双陆,乐之扬留意珍宝,无不慨然相赠,亦且投他所好,邀其摆弄丝竹,找来歌姬舞女为之咏唱伴舞。

姬女中不乏美人,梅殷暗示相赠侍寝。乐之扬心有所属,自然退避三舍,但他一非君子,二非圣人,听着好言好语,享用美食美器,欣赏珍宝绫罗、玉貌花容,也不由醺醺然、飘飘然,有些儿忘乎所以。

十数日转眼即过,戒严令仍未解除。乐之扬焦躁起来,旁敲侧击,向梅殷打探消息。然而变故之后,老皇帝一手掌控局势,纵如皇亲国戚,也是蒙在鼓里,只知兵马调动频繁,长街小巷,时有士卒巡逻。

这一日,用过早饭,乐、梅二人正在凉亭下棋,忽有太监传旨,宣乐之扬入宫。

梅殷不无羡慕,笑道:“道灵仙长,圣上对你果然不同,没召宁国公主,先召你入宫面圣。圣眷之隆,当朝少有。”

“驸马爷说笑了。”乐之扬心下喜悦,笑容满面,“陛下只召我入宫,又没说为了何事?或许辅佐太孙不周,陛下打算斥责我呢!”

“决不至此。”梅殷连连摆手,“你有救驾之功,就算一千一万个过失,也抵不过这一大功劳。如今遭逢巨变,正是用人之际,召你入宫,必有大用。”

乐之扬谦了几句,随太监出了驸马府,他玩味梅殷的话,猜想朱元璋此番召见,或与婚事有关。他迎娶公主,老皇帝未必高兴,但如梅殷所说,他有救驾之功,足以抵消种种不利。

一想到婚事,乐之扬患得患失,既十分憧憬,又怕横生变故。沉思默想,不觉到了禁城附近,忽听马蹄声响,转眼一瞧,燕王领着几个随从,鲜衣怒马,疾驰而来。

“可巧!”燕王纵声大笑,“仙长也在?”

乐之扬拱手:“燕王殿下!”作势下马。

“仙长不必多礼。”燕王一挥马鞭,“你也奉旨么?咱们一道入宫!”催马上前,跟乐之扬并辔而行。

到了午门,忽见门前一溜儿跪着十余名死囚,刽子手提刀比划,准备行刑。囚犯受过酷刑,伤痕累累,满脸是血,一个个垂头待死,看上去十分凄惨。

乐之扬心中怪讶,细瞧囚犯,忽然一个犯人抬起头来,看见乐之扬,只一愣,脱口而出:“道灵仙长!”

乐之扬定眼望去,吃了一惊,这犯人竟是卢光,羽林卫的指挥使。当日平乱,举足轻重,功劳不小,谁知十多日不见,竟然沦为死囚。

“仙长,救命……”卢光嗓子里透出哭腔,“下官冤枉,冤枉啊,那晚你亲眼看见,我可是一心勤王的啊……”

他俨然逮住救命稻草,使出浑身气力,挣向乐之扬的马蹄,但被身后的卫兵死死摁住。

乐之扬大惑不解,可又不便停留,低头催马,徐徐向前。卢光凄厉的嘶叫从他身后传来:“天地良心,我尽忠守职,没有半点儿谋逆的心思。道灵仙长,你可是亲眼看见的啊,下官冤枉,冤枉啊……”说到这儿,放声痛哭,哭声凄惨绝望,有如杜鹃泣血。

乐之扬胸中热血上涌,一拨马头,就要转回。燕王突然伸手,挽住他的缰绳,冲他微微摇头,目光甚是严厉。

“殿下……”乐之扬一愣,低声说道,“他确是当日的大功臣。”

“少管闲事。”燕王淡淡说道,“是不是功臣,陛下说了才算!”

说话间,卢光的哭叫声戛然而止。乐之扬心如针刺,闭上双眼,想要回头,又觉不忍,只好信马由缰,随着燕王向前。

忽听燕王说道:“禁军惑于晋王的矫诏、从逆谋乱,置父皇于险地,各卫指挥使盲信盲从,不辨真伪,干犯律令……”

乐之扬心中不忿,晋王所拟圣旨几可乱真,诸将仓促之间,如何能够分辨真伪?何况朱元璋一旦露面,卢光立马反戈,若他真有异心,当日成败尚未可知。而今秋后算账,不问贤愚,一杀了事,究其原由,怕是朱元璋虎毒不食子,不好杀晋王,迁怒于禁军,滥杀无辜,发泄私愤。

皇家之事难以理喻,乐之扬越想越觉气闷,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到了宫城,下马乘轿,到了御书房外,还没进门,就听有人说笑。入内一瞧,却见朱元璋斜倚龙床,膝上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童,吃着老皇帝递上的糖果,眉开眼笑,稚嫩可爱。

燕王向乐之扬低声道:“这是宝庆公主。”

乐之扬早就听说朱元璋老蚌生珠,有个小女儿宝庆公主,年纪不过三岁。乐之扬心生好奇,仔细打量宝庆,小公主也定眼瞧他,眸子清亮无瑕,宛如点墨水晶。她见乐之扬姿容俊秀,心中大有好感,冲他嫣然一笑。

朱微站在朱元璋身边,见这情形,不觉莞尔。燕、乐二人上前叩拜,朱元璋笑了笑,将宝庆公主交到一个妃嫔手里,淡淡说道:“你带宝庆出去吧!”

那妃嫔正是宝庆生母张氏,闻言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抱着女儿退出书房。

朱元璋注目二人离开,忽而说道:“儿女还是小时候好,年纪越大,越让人伤心。”

众人知他意有所指,都觉尴尬。朱元璋扫视众人,微微冷笑,扬声道:“老四,晋王的逆党你查得如何?”

“尽已查明。”朱棣取出一封奏折,“都在奏章里面。”

朱元璋接过,展开扫了一眼,忽然呵呵直笑,抬头说道:“老四啊老四,你要杀光朕的大臣么?”

燕王愣了一下,低头说道:“儿臣不敢,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晋王有一些干系!”

“或多或少?”朱元璋白眉一扬,“黄子澄和齐泰,也是晋王一党?”

朱允炆又惊又怒,脸涨通红,瞪视燕王。朱棣面不改色,笑笑说道:“儿臣得到消息,这二人确与晋王暗通款曲,父皇若不信,可令有司细细拷问。”

“皇祖……”朱允炆大急,“万万不可!”

朱元璋瞪他一眼,朱允炆自觉失态,低头后退两步。朱元璋又瞧一遍奏章,摇头说道:“进了锦衣卫,铁打的人儿也要化成汁,黄、齐文弱书生,又怎么熬得过去?”

“除恶务尽。”朱棣说道,“鼠首两端,择胜者而从之,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身在东宫,心系晋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因此放过,如何让其他的逆党服罪?”

“住口!”朱允炆怒不可遏,“你分明是公器私用,铲除异己!”

燕王瞥他一眼,漫不经意地道:“太孙言重了,我奉旨行事,必定慎之又慎,岂敢胡作非为?有罪无罪,一审可知?太孙若有异议,大可向陛下进言,收回任命,另寻高明。至于‘公器私用’四字,朱棣万万担当不起。”

朱允炆气得浑身发抖、两眼泛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朱棣有备而来,侃侃而谈,举止从容。乐之扬一边瞧着,当真佩服他指鹿为马的本事,明明就是公器私用,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朱允炆原本占了道理,反被他三言两语堵得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瞅一眼燕王,又瞧了瞧朱允炆,似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道:“老四,你奏章上说,要收回晋王的封地?”

“当然。”朱棣慨然说道,“晋王如此悖逆,封地岂可保留?”

“话虽如此……”朱元璋似笑非笑,“晋王没了封地,你的侄儿侄孙,岂不个个都要去讨饭?”

燕王微微皱眉,拿不定老皇帝话中真假,迟疑一下,说道:“所谓持法以平,不分贵贱,谋逆之罪,祸及九族。以儿臣之见,不但封地没收,晋王的妃嫔子孙都该收监关押,纵不处死,也当软禁终生!”

朱元璋脸色一沉,甩开奏章,冷笑道:“既然祸及九族,晋王的儿子有罪,晋王的老子,是不是也脱不了干系?”

燕王一愣,忙道:“父皇言重了,儿臣并无此意,只是律法如此、不得不尔……”

“好一个不得不尔。”朱元璋连连摇头,“老四啊老四,你跟老三兄弟一场,就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情意?”

朱棣额头见汗,涩声说道:“儿臣只知王法,不知人情。”

朱元璋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桌案:“王法之外,无非人情。晋王千错万错,总是朕的儿子,若说罪衍,朕教子不严,罪在其先,若要株连,第一个受罚的应该是朕……”说到这儿,微微有些伤感,“当年朕教子严厉,你二哥楚王触犯律法,畏惧惩处,自焚而死。朕深感痛心,后来对你兄弟,不免失之宽纵,久而久之,方有今日之祸。罪在朕躬,岂可祸及子孙?”

燕王无言以对,朱允炆见他受挫,心中窃喜,拱手说道:“皇祖圣明。依孙儿所见,晋王封地,不可没收,晋王子孙,一概不问。他们蒙受圣恩,必定感激涕零,不敢再生乱心。”

“不可。”燕王锐声说道,“谋逆乃是大罪,惩罚太轻,何以服众?”

“是啊!”朱元璋也说,“晋王总是谋逆,这样的惩罚,似也说不过去。”

“这样好了。”朱允炆眼珠一转,“将晋王的罪责统统推给他人。”

“哦?推给谁?”

“禁军十二卫的指挥使!”

“晋王逆党如何处置?“

“诛其首脑,余者不问。”

朱元璋瞅着孙儿,含笑点头,朱棣望着二人,心中乱成一团。朱元璋手段狠辣,早年胡惟庸、蓝玉两案,株连甚广,杀人数以万计,朱棣有意仿效、借机铲除异己,谁想一涉儿孙,朱元璋处处回护、徇私枉法,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朱棣聪明绝顶,略一思索,便有所悟。他天生富贵,意在皇位,兄弟子侄都是对手,只想战而胜之。朱元璋少年贫苦,最怕子孙重历当年的苦难,裂土封王,正是为此,亦且定下规矩,朱氏子孙,无论嫡庶,朝廷均要赏赐钱物、终生供养;况且事情闹大,皇家颜面无存,老皇帝当务之急,并非清算逆党,而是如何保全宗族子弟,维护皇家的面子。

朱允炆看出了朱元璋的心思,刻意逢迎,大获全胜;朱棣以己度人,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呆呆发愣,沮丧不胜。

正烦乱,忽听朱元璋又说:“老四,说到老三,有件事你代朕去办。”他打个手势,冷玄送上朱漆丹盘,盘中一只翡翠玉盅,盛满褐色药汁,“老三病得不轻,这碗药你给他送去。”

燕王满心疑惑,晋王阶下之囚,送药一个太监足够,何须他亲自前往。朱棣自负才智,算计精明,可是每次面对父亲,总感智力俱穷,猜不透老皇帝的心思。当下叹一口气,正要去接丹盘,不料冷玄将他绕过,送到乐之扬面前,但听朱元璋笑道:“道灵,你也陪老三走一趟!”

乐之扬接过药盅,也是莫名其妙,朱微皱了皱眉,轻声说道:“父皇,三哥病了么?我也去瞧瞧?”

“不!”朱元璋淡淡说道,“你留下!”

来到宫中,朱元璋只字不提婚姻。乐之扬暗生疑惑,偷眼望去,朱元璋白眉紧锁,两眼盯着奏章,渊默谷深,心中所想一丝不露。

“走吧!道灵仙长!”冷玄的声音传来,透出一股子惯有的讥诮。

乐之扬微微苦笑,瞥了朱微一眼,后者秀眉微颦,意似沉思,见他望来,展颜一笑,笑容清美甜润,乐之扬如沐春风,心中迷惑一扫而光,抖擞精神,跟在燕王身后。

冷玄手持拂尘,当先引路,一行人弯弯曲曲,不多时望见一座宫殿。乐之扬只觉眼熟,仔细一瞧,竟是遇见含山公主的冷宫,也是那一晚,他与朱微久别重逢,回想当时情形,乐之扬心怀激荡,久久难平。

冷宫外有士卒挎刀守卫,进入庭院,宫房紧锁。门外一僧一道,一站一坐,站着的道士黑肤白须、凹眼凸鼻,个子高瘦挺拔,有如老桧冲天,凛然有傲霜之姿;坐着的是一个红袍番僧,四十出头,双颊瘦长,鼻如鹰勾,相貌看似凶恶,肌肤却很柔嫩,白里透红,吹弹得破,有如雪中藏火,红光隐隐。

这二人身具异相,燕王和乐之扬忍不住多看两眼。冷玄向那二人引荐道:“这是燕王殿下、道灵仙长。”

道人神情一肃,稽首行礼;番僧也飘然起身,合十参见。二人气度沉凝,举止柔中带刚,燕王、乐之扬都是行家,一瞧便知对方内外兼修,应是武学好手。

冷玄指着道人:“这一位扶桑道长,原是南海仙岛上的高士,一身‘大至流神通’出自道门旁支,另辟蹊径,颇有独到之秘。”又指了指番僧,“这一位是吐蕃‘大觉尊者’,奉活佛之命来中土面圣;莲花生大士以降,尊者是吐蕃第一位身兼‘大圆满心髓’与‘大慈广度佛母神功’的高僧,降龙伏虎,不在话下!”

乐之扬见识浅薄,冷玄所说的武功他都没听过,老太监向来冷傲,极少称许他人,听他话中之意,对这一僧一道颇为推崇。但以二人身份,何以在此出现,倒是令人十分不解。

冷玄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接着说道:“晋王手下妖僧仍未就擒,那厮神出鬼没,禁城高墙难未必难得住他。道长和尊者凑巧在京,老奴请他们入宫,帮忙看守晋王!”

燕王心中有事,懒得理睬外人,听到这儿,才向大觉、扶桑点头示意:“晋王在房里么?”

“在!”扶桑道人口音甚怪,吐字不同中土。

燕王举步向前,冷玄拦住他,笑道:“殿下,别忘了药!”朱棣皱了皱眉,从乐之扬手里接过盘盏,径直走向冷宫。乐之扬欲要跟上,冷玄拦住道:“你我在外等候。”

乐之扬只觉古怪,盯着老太监,寻找蛛丝马迹。冷玄老脸冷漠,双眼懵懂,偶尔眸子一转,才有精光射出,可是一闪即没,难以捉摸。再瞧一僧一道,那二人也正注目望他,见他目光移来,纷纷转过脸去。

但见燕王推门进屋,乐之扬百无聊赖,深吸一口气,功聚双耳,聆听宫中动静。

屋内叮当作响,似有镣铐撞击,晋王尖声叫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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