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哼了一声,危急中马步下沉,上身大幅后仰,剑光贴面扫过,距离鼻尖不过半分。
“咦。”冲大师微感吃惊,这一指出自“一合生相”,万法归一,蓄力一击,本想一举毙敌,不想朱棣变招奇快,竟于仓促间躲开剑锋。
冲大师寻思:“此人天潢贵胄,仍是习武不辍,比起晋王一天一地,留他在世,终是大大的祸胎。”杀机一起,不待燕王起身,呼地反手拍落,势如泰山盖顶,压得燕王有如风吹麦秆,整个人向地面弯折。
笑声响起,人影晃动,不见道衍如何动作,人已到了二人近前,左手五指分开,拂向冲大师的手腕。
这一拂看似柔和,冲大师却掌势一顿,放过燕王,手腕上翻,反手抓向道衍的脉门。
扑,两手相接,如击败革,冲大师横移数尺,光白的面孔涌起一抹血红。道衍也噔噔噔倒退三步,脸色发白,左手下垂,藏在大袖间微微发抖。
燕王缓过气来,挺身挥剑,刷刷刷接连三招,仿佛星河倒泻、彗尾横天,劲力贯注剑身,四尺战剑声如龙吟。
冲大师注视道衍,脚下不动,身子随意扭转,剑刃贴身而过,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燕王招招落空,仿佛抽剑断水,心中不胜别扭,锐声喝道:“和尚,小瞧人么?”
“不敢。”冲大师笑声出口,身形拔起,拳脚上下起落,化解道衍五掌五腿。两人忽进忽退,忽集忽分,处在燕王剑光之中,宛如闪电中穿梭的两只飞燕。
这一来,变成燕王和道衍夹击冲大师,朱棣自顾身份,收剑后退两步,忽听有人笑道:“殿下若嫌寂寞,不才有个法子可以解闷儿。”
燕王回头看去,明斗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紫色缎带,笑嘻嘻抖了两下,缎带拧成一束,化为一条紫色软鞭。明斗运劲一抖,啪,声震四方。
“鲸息功”本是内功里的翘楚,内力所至,软如绵绸、薄如宣纸,均可化为伤人利器。燕王一听鞭声就知厉害,心头暗暗凛然:“老三本领不小,数月不见,手下笼络了这么多能人?”
明斗舞起鞭来,软鞭到他手里,轻如絮,韧如钢,巧如灵蛇怪蟒,绕过决云剑锋,直指燕王的要害。朱棣挥剑相迎,龙吟唱声,电光霍霍,声势十分惊人。
刷刷刷、呜呜呜,剑鞭交错往来,使人目不暇接。“奕星剑”谋定后动,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一击。燕王试探数招,发出一声长啸,纵身直进,势如飞鹰击雀,刺向明斗小腹。
明斗吸气收腹,挽一个鞭花,啪,软鞭缠住剑身。燕王冷哼一声,气贯剑身,“决云”本是宝剑,融入他的内劲,大可斩马,小可断发。嗤的一声,软鞭短了一截,这时明斗左手扬起,食指向前点出,乐之扬一边瞧见,忍不住大叫:“当……”
“心”字还没出口,燕王早已警觉,身形尽力一偏,一缕锐风擦肩而过,劲力渗入“肩井”穴,燕王半身酥软,剑招为之一缓。明斗随手带动长鞭,燕王虎口发热,宝剑险些脱手,当下挥掌拍出,明斗举掌相迎,啪啪啪,掌力相交,燕王只觉对方的内劲好似一堵石墙,屹然不可撼动,他心中凛然,慌忙运气抵住,如此一来,出剑更是迟慢。
明斗趁势进击,软鞭连缠带绕,一鞭紧似一鞭。燕王上下遮拦,步步后退,待要挥剑还击,“滴水劲”又接连而至。
论兵刃,燕王的剑法胜过明斗的软鞭,但论徒手功夫,太昊谷的“拂影手”仍是不如东岛的“鲸息功”。两人各有长短,互有攻守,你来我往,一时难分高下。
郑和看得心惊,转头看着乐之扬,脸上流露恳求神气:“仙长……”
乐之扬应声回头,郑和迟疑一下,小声说道:“殿下万金之躯,还请、还请想个法子……”
乐之扬见他虔诚模样,心里闪过一丝嫌恶:“这人样样还好,就是奴才气太重。”
转眼望去,冲大师与道衍陷入僵持,道衍招式百变,身如游龙,足下一抬,人已落在丈许之外,身子一晃,又绕对手转了数圈,无论挥掌出腿,半途中要换七八个方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叫人猜不透他到底从何处下手。
乐之扬暗暗嘀咕,身为席应真的大弟子,道衍的武功路数和老道士大不相同。席应真闲云野鹤,飘逸冲和,不带杀气;道衍却是退如疾风,进如奔雷,招式与师尊似是而非,处处透着奇诡。
反观冲大师,以拙制巧,以静制动,出手漫不经意,招式恰到好处,举手投足之间,“大金刚神力”自然发出,前劲未消,后劲又起,势如波涌海立,在他身边化为障壁,任由道衍变化如龙,也无法逼近他身前数寸。
乐之扬看到精妙之处,只觉一阵后怕;论武功,冲大师远在他之上,能够屡次从他手下逃脱,只能说是老天眷顾,绝非人力所能办到。再瞧他人,竺因风跃跃欲试,古严手挽毒蛇,两人一左一右地守在晋王身边。晋王端然静坐,盯着燕王目不转睛,脸上似笑非笑,看来十分和善,只有两眼间或一轮,眼底里透出一股说不出乖戾。
乐之扬寻思:“老小子六亲不认,分明动了杀弟的心思,燕王微服出行,死在这儿也无人知悉,嗯,他若死了,也得杀我灭口。”
连转几个念头,乐之扬拿起一双象牙筷子,笑嘻嘻站起身来,轻轻跳过桌案,一阵风冲到明斗身边,笑道:“戳狗眼!”筷子闪电递出,插向明斗的双眼。
明斗身经百战、阵脚不乱,手腕陡然一翻,软鞭从下方直窜上来,啪,凌空抖个鞭花,刷刷刷缠向筷子。
“呵!”乐之扬一扬手,两根筷子乍分乍合,猛地夹住软鞭的鞭梢,“夹你的狗尾巴!”
“呸!”明斗又惊又怒,慌忙运劲夺回,“你他娘的才是狗……”
两人同时发力,软鞭绷得笔直。燕王挥剑赶上,刺向明斗的手腕,明斗进退两难,蓦然放开软鞭,呼呼两掌,分别击向燕、乐二人。
竺因风和古严齐声断喝,双双扑向乐之扬。乐之扬拈起软鞭,转阴易阳,内劲注入软鞭,嗖地画一个半圈,向竺因风当头抽下。
竺因风偏头让过,反手抓向软鞭。燕王长剑一摆,闪电削他手背,竺因风匆忙缩手,这时乐之扬抖手扬鞭,鞭梢画了个圆圈,毒蛇似的点向他的左眼。
竺因风急向后仰,躲过穿眼之厄,脸颊却被扫了一下,登时倒退数步,站定时中鞭的地方殷红如血,似被火焰烧灼过一般。
乐之扬一手击退竺因风,另一手却未闲着,白亮亮的筷子对上了黑漆漆的毒蛇。黑蛇吐舌弄牙,伸缩如电,筷子上下翻飞,仿佛长了眼睛,嗖地夹住一条毒蛇的“七寸”,那蛇垂头丧气,登时凶焰全无。
古严又惊又怒,怪叫一声,扬起左手毒蛇来咬乐之扬的脖子。乐之扬反手一鞭缠住蛇身,毒蛇从头到尾琴弦似的抖瑟起来,古严只觉虎口发麻,经络无端颤抖,身子一阵发软,无奈之下,只好丢了毒蛇。乐之扬一抖手,软鞭带着毒蛇缠向他的脖子,古严无法可想,把右手的毒蛇也一并丢了。
乐之扬哈哈大笑,筷子一扬,毒蛇嗖地飞向明斗。
明斗正与燕王相持,毒蛇飞来,吃了一惊。来不及抵挡,乐之扬软鞭一甩,第二条毒蛇又飞了过来。明斗手忙脚乱,燕王趁势出击,刷刷刷连环数剑,将他逼退一丈有余。
两人初一联手,逼退三大强敌,对视一眼,均感诧异。燕王收剑笑道:“师弟援手,多谢多谢。”乐之扬笑道:“王爷神威了得,小可锦上添花而已。”
燕王大笑,长剑一横,斜指东南,足下不丁不八,站定“小过”之位,一双虎目精光灼灼,冷冷注视明斗。
乐之扬认得这个架势是“天璇剑”的起手式,心头一动,弓步向前,右手筷子也摆出一个架势。
明斗出身东岛,一眼就认得这个式子出自“飞影神剑”,心中无比纳闷:“见他娘的鬼,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本岛的剑法?”犹豫间,忽听晋王冷哼一声,似乎大为不满。竺因风应声扑出,古严紧随其后,明斗无奈,也只好挥掌跟上。
燕王一声长啸,乐之扬随之发动,两人如影随形,使出飞影、奕星两路剑法。一时间,正奇相生、快慢相得,其中的默契犹如一起合练了多年。
燕王越发诧异,又瞥乐之扬一眼,但觉他招式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可是大敌当前,不容他仔细思量。明、竺二人来去如风、动如雷霆,古严抖手翻腕,又多出两条大蛇,蛇身布满银纹金环,一瞧就是剧毒之物,古严自知武功稍逊,只在外围游走,看见破绽才纵蛇来咬。
进退攻守,斗了二十余合,乐之扬一心数用,联剑之余不忘捉弄对手,筷子比比划划,忽叫一声:“猪鼻子!”筷子分开,捅向竺因风的鼻孔,一会儿又叫声“狗耳朵”,刷刷刷尽朝明斗的两只耳朵招呼。
竺、明二人自忖高手身份,当着晋王的面叫乐之扬捅中鼻孔或是夹住耳朵,日后再也不用混了。怀了如此顾虑,筷子所过,二人躲之不及,可是躲过筷子,乐之扬软鞭又至,舒卷开合,暗伏杀机,勉强躲过软鞭,“决云剑”雷轰电掣、呼啸而来,大有破阵斩马的神威。
古严挽着毒蛇鬼鬼祟祟,一边寻找时机,乐之扬看得明白,心头一动,举起筷子佯攻明斗,背后露出破绽,古严正要偷袭,乐之扬一转身,猛地夹住一条毒蛇。
他故技重施,古严明明见他出手,偏偏躲闪不开,忽见软鞭又来,只好撒手后退。
乐之扬夹着毒蛇一抡,毒蛇飞出,啪地落在晋王桌上。晋王暴跳而起,噔噔噔连退数步,死死盯着毒蛇,胖圆的脸上惨无血色。
他背靠舱壁,扫视四周,飞快地权衡舱内的形势。冲大师与道衍相持不下,明斗三人以多打少,反而落了下风,这么下去,非但留不下燕王,闹得不好,自己要吃大亏,想到这儿,扬声叫道:“全都住手!”
众人应声分开,晋王脸上的肥肉哆嗦两下,挤出一丝笑容:“老四,你到底来干什么?”
燕王皱了皱眉,他来之有因,可这原因不便张扬,心念未已,忽听晋王又说:“你为母后的遗教而来的吧?”
燕王变了脸色,涩声道:“你说什么?”
“实不相瞒。”晋王阴阴一笑,“剩下两封遗教,我都知道下落。”
“好啊。”燕王按剑怒道,“果然是你挑唆太孙害我。”
“过誉了。”晋王手拈胡须,慢条斯理地说,“太孙恨你入骨,何必我来挑唆。”
“你说什么?”燕王皱眉,“我不明白!”
“装什么傻?”晋王停顿一下,“明人不说暗话。太孙登基,势必削藩,那时斩蛇斩头,你跟我谁也逃不掉!”
燕王摇头:“分封父皇所定,所谓盘根错节、磐石之宗,太孙一向纯孝,岂会变更祖宗之法?”
“老四啊老四,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晋王连连摇头叹气,“为政者,仁义孝道都是幌子,权力利害才是里子。纵然太孙纯孝,他身边一群腐儒,夸夸其谈,天天胡扯什么‘强干弱枝’,力主尊王削藩,太孙年少识浅,难保不会听从他们的摆布。”
燕王审视晋王,半晌说道:“老三,你到底想说什么?”
晋王沉默时许,似乎下了决心,叹气道:“老四,你我斗了几十年,白白便宜了他人。眼下危机迫在眉睫,你我如不携手,必然沦为他人鱼肉。”
“联手。”燕王哑然失笑,“你和我?”
“有何不可?”晋王正色说道,“只要你愿意,从今以后,你不知道毒王宗,我也不知道什么遗教,大家齐心协力、以求自保。”
燕王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容我想想。”
晋王笑道:“不过携手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燕王道:“什么?”晋王指着乐之扬:“他是太孙的心腹,你我的话可不能让太孙知道。”
乐之扬心头一沉,环视四周,明斗等人跃跃欲上。乐之扬暗生警惕、气贯全身。
燕王手拈胡须,沉吟一下,忽然摇头道:“道灵是聪明人,不会搬弄是非。”
晋王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错。”燕王点了点头,“对于王兄,我也是如此。”
“老四。”晋王脸色一沉,“你不怕削藩?”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燕王盯着兄长,意似嘲弄,“我心里没鬼,大可听天由命!”
晋王的面皮阵红阵白,似要发作,可是咽一口气,硬生生把怒火压了下去,挤出笑容说道:“好,好,老四,我高估你了。”
燕王还剑入鞘,笑道:“叨扰已久,就此别过。”不待晋王回答,转身走出舱门,乐之扬迟疑一下,扶起郑和跟在后面。
道衍微微一笑,向冲大师合十道:“告辞,告辞。”
冲大师还礼道:“道兄武功高强,贫僧佩服之至,但你方才所用,不像是‘太昊谷’的武功,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道衍笑道:“谁啊?”
冲大师盯着道衍,一字一句地说道:“西昆仑!”
道衍一愣,笑道:“大师多虑了,本门武功博大精深,纵是金刚传人,也未必能窥全豹。”冲大师又打量他一眼,笑道:“但愿如此。”
道衍大笑而出,燕王已发出信号,上流驶来一只画舫。众人上船,燕王脱下水靠,回头问道:“三保,你何以到了晋王船上?”
郑和支吾道:“那和尚是小人幼年时的故交,小人受邀赴约,不慎落入圈套。”
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我还得谢过那和尚,如不是他,也显不出你的忠心。这年头,聪明人多的是,忠心的却很少。”
郑和大为感动,跪在地上,哽咽道:“若非殿下,小人早就骨肉成泥,小人结草衔环,不足报答万一。”
燕王点了点头,又问,“那和尚武功厉害,他是哪门哪派的弟子?”郑和道:“我们分别多年,小人也不知他的近况。”一边说,一边偷偷瞥向乐之扬,乐之扬知道他害怕自己说出冲大师的身份,当下笑笑,注目窗外。
道衍说道:“王爷听说过金刚门么?”燕王摇头。道衍道:“无怪王爷不知,金刚门本是禅门别宗,一脉单传,门人独来独往,极少插手尘世间的俗事。”
“不插手俗事?”燕王冷笑一声,“他辅佐晋王又算什么?”
道衍想了想,笑道:“我少时跟他的师父‘渊头陀’有些交情,这件事我会好好查证……”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燕王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道衍叹道:“属下不敢隐瞒,晋王手下的能人实在古怪,不但有毒王宗和金刚门的弟子,还有东岛和燕然山的高手。”
“东岛、燕然山?”燕王微微动容,“你说黄袍人和穿黑衣的?”
“正是。”道衍神情迷惑,“姚广孝是我俗家姓氏,江湖上极少人知,那黄袍人却是一口叫出。起初我全无印象,后来才想起他是东岛明家的子弟。当年明玉珍割据巴蜀,我也尚未出家,跟他在夔州府白帝城有过一面之缘。至于穿黑衣的,一手‘天刃’功夫,应是铁木黎的嫡传。”
燕王越发惊讶,沉吟道:“东岛是我大明宿敌,铁木黎是北方鞑子的国师,这个老三,意欲何为?”
道衍说道:“这些事不妨告知圣上……”
“不可!”燕王摆手,“父皇病势沉重,听了这些消息,徒添他的烦恼。我身为人子,不能为父解忧,已是大大的不孝,若再令他伤心,又有何面目在世上苟活?”
道衍道:“晋王阴蓄异谋,结交匪类,此次入京有备而来,不日必有大事发生。陛下病魔缠身、深居简出,一旦变生不测,王爷将是莫大罪人……”
“那又如何?”燕王长叹一口气,脸上流露苦涩神气,“父皇疑心我的身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王爷不能面圣,太孙可以。”道衍目光一转,投向乐之扬。
乐之扬暗暗叫苦,他有把柄捏在冲大师手里,即便不与大和尚同流合污,也万万不敢揭穿他的老底。
燕王沉思一下,摇头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老三阴谋未成,只可暗中提防,不宜大肆张扬,一个拿捏不好,会惹天下人耻笑。”他转向乐之扬,“道灵师弟,今次奥你所见所闻,必须烂在心里,一来你说出去决无人信,二来皇家之事,外人不宜插手。你若说了,他人问起,我也只说不知。那时你污蔑皇家,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好,好!”乐之扬笑道,“今晚我又聋又瞎,听不见,也看不到。”
道衍摇头叹气:“韩非子有云:‘禁奸于未萌’,奸兆已生,放任其势,一定无法收拾。”
“那又如何?”燕王注目窗外,微微苦笑,“太子死了,秦王死了,我的三位兄长只剩下他了!”
道衍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向乐之扬说道:“道灵师弟,大家师出同门,理应相互帮衬,太子宠信儒生,用你只是权宜之计,骨子里并未把你当成心腹,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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