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招得手,喜不自胜,但见乐之扬手忙脚乱,当即匕首虚晃,右手长鞭一抖,刷地缠绕回来。乐之扬防了匕首,忘了长鞭,顾此失彼,忽觉浑身一紧,已被鞭子缠了两圈。他欲要挣扎,鞭上奇劲涌来,深深陷入皮肉,少女娇叱一声,陡然发力,乐之扬身不由己,登时摔倒在地。
少女看着对手,娇唱微微,香汗淋漓,想到方才所受屈辱,不由恶向胆边生,狠踢了两脚,封住乐之扬的穴道,俯下身子,咬牙说:“狗道士,你想怎么死?”
乐之扬心知这一次难逃劫数,索性笑道:“我想吃西瓜撑死。”少女一愣,啐道:“如今是深秋,哪儿来的西瓜……”忽又明白对方的诡计,冷笑说,“狗道士,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
“谁不会死?”乐之扬说道,“总有一天,你死得比我还惨。”少女道:“怎么?我宰了你,谁还能替你报仇不成?”
“有啊。”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老天爷替我报仇。”
“呸!”少女啐道,“你是什么东西,也能劳动老天爷?”
“你不信么?”乐之扬慢条斯理地说,“你杀我用匕首,老天爷杀你,用的是时光。”
“时光?”少女原本一腔杀意,恨不得在乐之扬身上捅几十个透明窟窿,听了这话,只觉新奇有趣,竟不忍心立刻下手,喝道,“尽胡说,时光也能杀人?”
“怎么不能?”乐之扬笑容不变,娓娓道来,“天下最凄惨的死法,莫过于慢慢老死!你若活到七九十岁,头发掉光,皱纹满面,牙齿一颗不剩,看上去就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那时节,你想打人骂人,偏偏有气无力,躺在床上,也会屎尿齐流。大家看到你,都会远远躲开,剩下你一个人,独孤软弱,无可奈何……”
“够了,够了……”少女浑身汗毛直竖,禁不住捂着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才不会老,更不会死……”乐之扬笑道:“自古皇帝老儿也难逃一死,难道你比皇帝还厉害?我今天死了,死得青春年少,等你死的那天,却是又老又丑。咱们阴曹地府相见,那情形一定有趣极了。”
少女一听,犹豫起来,沉吟道:“这么说,我杀了你倒是便宜你了?”乐之扬忙说:“对呀,最好让我也慢慢老死,这样才算公平合理。”
少女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想得美,哼,我不杀你,让你陪我慢慢老死……”
“陪你老死?”乐之扬还没还过神来,少女匕首向下,抵住他的下身:“狗道士,我阉了你,把你变成一个太监,守在宫里跟我作伴。”
乐之扬不料弄巧成拙,一时目定口呆,但觉匕首冷冰冰掠来掠去,登觉下身酥麻,浑身发软。
见他恐惧,少女越发快意,笑道:“怎么?害怕了?哼,你敢用那招、那招‘竹笋子炒肉’,这就是你的下场。”
“也罢!”乐之扬叹一口气,“还望下手之前,告知你的名号,让我知道栽在谁的手里。”
少女见他至此地步,依旧神气自若,心中也是暗暗称奇,正要自报名号,忽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软的声音:“她是含山公主,也是我的妹妹。”
乐之扬听出是朱微的声音,欢喜得几乎叫出声来。含山公主脸色大变,应声跳起,死死盯着门外,目光变幻数次,忽地咯咯笑道:“宝辉,你来的真巧,再迟一步,这紫禁城里怕又要多一个太监了。”
殿门吱呀洞开,朱微走了进来,衣淡如水,人淡如菊,手挽一支带鞘长剑,面容恬静自若,映照淡淡月华。
乐之扬心跳加剧,望着小公主张口要叫,可是一团热气堵住嗓子,只觉鼻酸眼热,险些流下泪来。朱微也看了他一眼,眼中也是悲喜杂糅,双颊浮起一抹红云,口中却冷冷说:“道灵,你受苦了。”
“道灵”二字入耳,乐之扬猛可念及身份,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忽听朱微又说:“含山,有什么你冲着我来,不要为难道灵。”
“我偏要为难他。”含山冷冷一笑,“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含山。”朱微轻轻皱眉,“别忘了,道灵和师父一样,都是父皇的客人。”
“父皇,哼,又是父皇。”含山紧咬嘴唇,眼里透出一股不甘,“从小到大,父皇就会疼你,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哼,你又哪一点儿比我强?我妈是妃子,你妈也不是什么皇后;你哥哥是宁王,我哥哥也是辽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把你捧上天,三哥、四哥、大姐、二姐,个个都说你好。父皇生了病,不要妃子相陪,偏要你这小丫头去服侍。哼,人家都讨好你,我偏偏就不服气。照我看来,你就是个又虚伪、又狡猾的小贱人。”
朱微天性和善,不喜与人斗嘴,听了这话,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反击。乐之扬大为不忿,扬声说:“她是小贱人,你就是小荡货。”
含山勃然大怒,厉声道:“你骂谁?”乐之扬道:“你不是荡货,怎么深更半夜把一个大男人骗到这儿来?”含山气得跺脚:“狗道士,我找你来,是要你演示一遍‘奕星剑’,找出剑法破绽,再打败这个小贱人,哼,狗道士,听懂了吗?”
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我是狗道士,你就是猪公主。”含山一愣,蓦地听出他一语双关,登时目光森寒,厉声说:“好哇,你这话大逆不道,我要砍掉你的狗头。”
朱微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又怕乐之扬性子一起,强项到底,当下说道:“含山,你约我来这儿比武,我来了。道灵无辜,你把他放了。”
“不行。”含山怒道,“这小子一再冒犯我,我非阉了他不可。”
朱微目有怒色,沉声说:“含山,你一意孤行,就不怕父皇震怒么?”
“震怒又如何?”含山扬起脸冷冷说道,“父皇再不疼我,我也是他女儿。我才不信,为了一个狗道士,他会要我的命?”
朱微秀眉皱起,耐着性子说:“含山,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含山把玩长鞭,眼珠转动,“宝辉,你胜了我,我任他离开,你输了,我送你一个小太监如何?”
朱微脸色发白,看了乐之扬一眼,咬牙说:“含山,我这一次来,本不想跟你动手,不论你怎么看我,你我都是姊妹。对于父皇,我只是恪尽孝道,从未想过跟你争宠,哥哥姐姐疼爱我,那是我的造化,不是我设计骗来的。你若因此恨我,那也由得你去,只不过,道灵他,我必须带走。”
“好哇。”含山冷笑道,“那就试试看。”说着一抖长鞭,月光下鞭花乱滚,恍若飞魔幻影,发出咻咻怪鸣。
朱微看了乐之扬一眼,轻轻抽出长剑,凝立不动,剑尖斜指下方。
乐之扬看这情形,大为羞惭,本想两年苦练,此次返回中土,纵不能扬名立万,也能让朱微刮目相看,谁知道甫一见面,便要小公主出手相救。他越想越是沮丧,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
两方一动一静,僵持时许,呜的一声,长鞭抖直,凌空扫出。朱微身形略偏,斜斜跨出一步,身子随之转动,鞭影几乎贴身掠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四方青砖之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凹痕。
乐之扬看得心头一凛,暗想长鞭上的力道着实惊人,含山先前出手,似乎未尽全力。好在朱微的“紫微斗步”娴熟自如,她见长鞭将要回缩,低头向前,脚下滑动,一如凌虚御风,向含山逼近数尺。含山飘然转身,长鞭带起一股尖啸,势如蛟龙摆尾,向着朱微拦腰卷来。
朱微一晃身,不退反进,涌身冲入鞭花,手中剑左一挑,右一拨,长鞭靠近,就被挑开。嗡嗡一连数声,鞭花溃散,门户大开,两人相距不足五尺。
含山暗叫“不好”,催动劲力,长鞭一缩一伸,落向朱微的头顶。朱微身子一偏,避开长鞭,长剑向右一送,陡然停在半空。长鞭收势不住,正正扫中剑刃,嗤,古剑锋利,鞭子断成两截。
这一剑料敌在先、举重若轻,乐之扬一边看见,禁不住叫了一声“好”,心想当年戏园之中,朱微就能与张天意有攻有守,而今一过两年,剑法分明又有精进,当年只见其快,如今更见巧妙。
含山原本自信满满,不想两招不到就断了鞭子,又听乐之扬叫好,更是羞怒交迸,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脸上涌出一股煞气。她厉声疾喝,手一翻,掣出匕首,欺近朱微身前,刺向她的面门。
朱微一晃身子,翩翩向后掠出,含山的匕首只在她身前弄影,可又始终挽不着她的身子。含山心中焦躁,左手使匕,右手长鞭纵横,状如疯魔。朱微不慌不忙,手中长剑左一挑、右一拦,总是对准长鞭薄弱之处。含山唯恐鞭子再断,鞭子一发便收,不敢当真抽落。
呼吸之间,两人拆了二十余招,乐之扬心系朱微,见她屡遇险招,不由嗓子发干,呼吸发紧,一颗心高高悬起。他用“灵感”之术感知二人武功,但觉朱微剑法的中正大雅,快慢得宜,放之音乐,好比弹奏古琴,长剑一挥一送,均是恰到好处。含山公主的鞭法却是乱中有序、快中有慢,有如拨弄琵琶,轮指一挥,银瓶乍破,当心一划,便有风雨大至之势。
从场面上看,朱微落了下风,裹在鞭花之中。仔细看来,她出剑暗合奕道,每一剑攻其必救,逼得含山变招自守。反复多次,含山攻势渐弱,出鞭也越来越慢,朱微的剑法却是越来越快。两人一个变慢,一个变快,出招之速渐渐不相上下,鞭来剑往,若合符节,只不过,朱微的神情越发从容,含山的脸上却透出一股焦躁不耐。
乐之扬看得惊讶,之前他凭借灵感之术,搅乱了鞭法的节奏。如今的朱微更胜一筹,逼迫含山随着长剑出鞭,不知不觉落入了朱微的节奏,好比一头狂突乱撞的蛮牛,叫人穿了鼻孔,牵之随之,亦步亦趋。含山身在局中,也觉十分别扭,但为剑法所迫,无法变回原来的节奏,乍一看去,两人翩翩转转,身姿曼妙,俨然相对起舞,当真杀气全无。
乐之扬看得佩服,心中大有所悟:我之前一心打乱对方的节奏,却忘了自身也有节奏,不知不觉自乱阵脚,落入了对方的节奏之中,所以含山取出匕首,节奏一变,我就无所适从。若要克敌制胜,还得以我为主,自身的节奏决不能乱,而后迫使对手落入我的节奏。如能做到这一点,天下任何武功都不足为惧。又想,灵舞的法诀里说“旁若无人,天下独步”,也是这个意思,制人而不制于人,才是《灵飞篇》的法意。
想到这儿,他索性闭上双眼,只以灵感之术感知双方的变化,尽管目不能见,可双方一招一式、进退攻守均是历历如画,但觉朱微的节奏越来越快,含山的节奏越来越乱,渐渐破绽百出,她竭力变招,似要弥补破绽,可是拆东补西、顾此失彼,朱微的剑风却如水银泻地,渐渐将她的破绽充满。
“含山输了……”这念头方才闪过,便听一声尖叫。乐之扬张眼看去,含山公主反被长鞭缠住了身子,朱微左手挽住鞭梢,右手长剑指定她的咽喉。
含山的脸色惨白,眼里泪花乱转,蓦地扬起脸来,大声说:“小贱人,你杀了我好啦!”
朱微盯了她时许,垂下剑尖,淡淡地说:“我杀你干什么?你已经输了。”含山的双颊忽又涨红,挣脱鞭子,咬牙道:“你别得意,哼,总有一天,我会胜过你。”
朱微轻轻一笑,回剑入鞘,漫不经意地说:“随你好了,我半点儿也不在乎。”她越是淡定,含山越是恼怒,蓦地一跺脚,丢下鞭子,一阵风冲出宫门。
朱微望她背影,叹一口气,走到乐之扬身边,解开他的穴道。乐之扬一跳而起,笑道:“厉害,厉害,两年不见,叫人刮目相看。”
朱微望着他,眼神复杂难明,忽地幽幽说道:“真的、真的是你么?”乐之扬一愣,反问道:“不是我,又是谁?”
少女望着他,神情似哭似笑:“好像是一场梦呀,我、我只当你已经死了。”说到这儿,眼泪蓦地流了下来。
“没听说祸害遗千年么?”乐之扬微微一笑,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别哭,我这样的撒谎精,老天爷才舍不得让我死呢。”
朱微定定地看了他时许,忽地含泪而笑:“真是你呀!唉,乐之扬啊乐之扬,你个子高了,皮肤黑了,可是笛声也好,说话也罢,还是一点儿也没变。”
“谁是乐之扬?”乐之扬笑嘻嘻说道,“公主殿下,你该叫我道灵仙长。”朱微白他一眼:“我叫你撒谎精才对呢。”说到这儿,两人对望一眼,均是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才笑两声,朱微忽地伸手,将乐之扬的嘴掩住,轻声说:“别笑,这儿不是笑的地方。”
乐之扬怪道:“为何?”朱微环顾四周,幽幽地说:“这儿是冷宫,囚禁犯事妃子的地方。”
乐之扬讶然道:“这就是冷宫?”朱微点头说:“打入冷宫的女子,大多活不长的。”乐之扬看了看周围,只觉阴气逼人,忙说:“小公主,这儿太冷清,我送你回宝辉宫吧。”
朱微瞥他一眼,摇头说:“你还叫我小公主么?可惜,我已经长大了……”说到这儿,她低下头去,声音又轻又细,“已经可以嫁人了。”
乐之扬像是挨了一拳,心中苦涩万分。朱微站在月光之下,螓首低垂,身影伶仃,乐之扬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她搂入怀里,尽情安慰怜惜。他的心情如此迫切,双脚却是动弹不得,乐之扬忽地感觉,他与朱微之间多了一道无形的高墙。这道墙打不破,也翻不过,终其一生,也只能如此罢了。
二人默默两对,四周光移影转,一如幽死妃子的精魂,门外的草丛里传出寒蛩的吟唱,婉转低回,更添凄凉。
“乐之扬!”朱微抬起头,眉眼微微泛红,腮边还有泪痕,她轻轻地笑了笑,“说点儿高兴的吧?你、你怎么认识师父,又怎么扮成道士进入宫里的?”
乐之扬打起精神,说起这两年的经历。朱微听到惊险处,不觉高挑秀眉,神气紧张,听到乐之扬受辱,气愤之色又溢于言表,听到粪泼飞鲸阁,又觉诙谐解气,忍不住咯咯发笑,再听说席应真身受“逆阳指”之祸,顿又紧蹙眉头,深深忧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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