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向出事,扯出了韩介挨打,韩介扯出了顾青,顾青问起始末,又扯出了一个郑向的兄长,里面还有洛南县衙和商州刺史府的官员扮演的反派角色……
顾青揉了揉额头:“韩兄,你慢点说,我智商只有七十分,消化新信息比较慢,你得迁就我。”
韩介愕然,虽然不明白什么叫“智商”,但大抵明白这件事的人物关系搞得侯爷有点乱。
于是韩介停顿片刻,在脑海里认真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地道:“郑简是郑向的兄长,他也是安西都护府的老兵,大唐与吐蕃和西域诸国近年战乱颇频,郑简参战大小百余次,后来大唐与龟兹国一战,两军交战时郑简被敌军的一柄乌兹钢所造的大刀齐生生斩断了腿,于是不得不卸甲归田。”
顾青点了点头,韩介说的“乌兹钢”原产自天竺,后来传至波斯大食等中亚国家,其实早在北魏时期它已传入中国,在中国它的名字叫“镔铁”,所打造的兵器可谓削铁如泥,但是因为原料太难得到,中原历代王朝无法将其普及军队,只能供权贵公侯赏玩。
后来波斯帝国得到了打造兵器的秘方,打造出来的兵刃举世闻名,它有个名字叫“大马士革刀”。
韩介接着道:“郑简断了腿离开安西都护府,他的原籍是洛南县人,回到洛南县后,家中有一位老母和弟弟,弟弟就是郑向,郑简从西域回来时,郑向已在左卫骁骑营当了三年兵了。”
顾青眯起了眼睛道:“是这个郑简惹了什么事吗?”
韩介叹道:“一个断了腿的残疾之人,能惹什么事?战场上他杀人如麻,那是家国大义,回到家乡便老老实实种地,纵有一身杀人的手艺,也不敢欺凌乡民,后来是事惹上了他……”
“我大唐已无府兵,军中大多是募兵,按我大唐律,募兵为国而战,伤了残了死了朝廷都要给抚恤的,朝廷将抚恤老兵伤残战死之事交给了地方官府,各地抚恤的标准不一,有的给钱,有的给粮食,有的给土地。郑简断了一条腿,按洛南县本地的标准来说,县衙应发给郑简银钱二百文,这还只是伤残抚恤,郑简在安西都护府征战多年,有军功十二件,折合起来官府还应发他十亩永业田……”
顾青渐渐明白了什么,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是县衙发的抚恤出了问题?”
韩介神色阴郁地叹道:“是,半个月前,郑简去洛南县衙向官吏要抚恤的银钱和田地,不仅一文钱没拿到,还被官吏赶了出去,郑家老母多年守寡,辛苦将两个儿子拉扯长大,日子本就过得无比艰辛。两个儿子都从了军,结果大儿归来断了一条腿,为国征战多年落得个残疾的下场,却不得朝廷一文抚恤,委实可怜……”
顾青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怒火。
百战余生的老兵是一个国家最应尊重的人,官府居然如此对待,大唐果真从根子上腐烂了。难怪区区一个胡人谋反便将大唐倾颓了大半,隐藏在光鲜亮丽的盛世表象下,诸多根源性的问题已然很严重了。
土地兼并,军制,吏治,贫富差距,老兵安置等等,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滴毒死盛世的鸩汁,日积月累多了,大唐就像是被金莲照顾过的大郎,想不死都难。
顾青抿紧了唇,脸色愈见难看。
“后来呢?郑简忍了这口气吗?”顾青冷冷问道。
韩介叹道:“原本是忍下了,他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只是家中仅有两亩薄田,弟弟在左卫当差也没有多少饷钱,一家生计难觅,郑简忍下了这口气,但他的寡母却忍不下去……”
“两个儿子因为从军而耽误了终生大事,郑家老母想给大儿说门亲事,原本找了邻村的一位寡妇,本来大儿断了条腿,娶个寡妇都算是高攀了,寡妇却有些看不上郑家,跟媒人说郑家太穷,她不愿嫁,郑家老母保证说朝廷还欠大儿的抚恤,若官府发放下来,家里便算好过了,结果没想到官府竟然不认账,郑家老母实在忍不下去,便雇了牛车走了几十里来到商州,在刺史府门前鸣鼓告状……”
顾青叹道:“平民越级告状,告的还是县衙,只怕没好下场。”
韩介也叹道:“是啊,民告官本就是奇闻,郑家老母在刺史府前鸣了鼓,却连门都没让进,便让差役轰走了,郑简见老母受辱,不由有了血气,于是将老母安顿在城里后,他独自前往刺史府鸣鼓,刺史府的官吏不由分说将他拿了下狱,也不给个罪名,关了十来天,郑家老母慌了神,这才托了同乡来长安,将家中发生的事告诉了郑向……”
顾青点头道:“也就是说,郑简如今还被关在刺史府的大牢里?”
“是。”
“郑向和他老母躲在商州城里?”
“是。”
“如果仅仅只是未得到朝廷抚恤,或者说因为民告官而被拿入大牢,为何刺史府还要捉拿郑向?”
韩介叹道:“这个末将就实在不清楚了,末将闻讯赶来商州城不过比侯爷早两天,郑向和他老母都说不明白原因,末将在商州城也没有官府上的熟人,对此案的内幕末将委实无从知晓。”
顾青哼了一声,道:“案子的内幕都不清楚,你刚才却敢拿脑袋担保郑向的清白?”
韩介一滞,垂头低声道:“末将能保证郑向是清白的,他刚从长安赶回商州,不可能参与其事。”
顾青挠了挠头,他发觉事情有点棘手。
虽说他是县侯,但县侯没有职权干预地方官府事务,而他的另一个官职是左卫中郎将,跟商州刺史府八竿子打不着,也没有权利干预刺史府断案。
官场本就是熟人的交际圈,后世有一个成语叫“官官相护”,官官相护的前提是什么?是官与官之间都认识,事涉某个案子时,你给我几分面子,我以后再给你几分面子,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应付过去,这才叫官官相护。
可顾青只认识长安的官场,商州的官场他却一个都不认识,如果要走正常的流程申诉,首先要拜访当地刺史,将此案问个明白,如果刺史不愿通融,那么顾青只好派快马回长安,动用顾青在长安的关系,比如杨国忠等。
一来一去耗费的时间姑且不论,如果那位商州刺史在长安也有靠山,事情就更麻烦了,顾青要帮郑向出头的话,必须要跟靠山斗,能成为一州刺史的靠山,这个人物想必也不简单,不是一朝一夕能斗下去的,就算顾青的圣眷再隆,游戏的基本规则还是要遵守,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去告御状吧?
就算真舍下脸皮告御状,谁敢保证李隆基是公平公正的?事情捅到李隆基面前,他考虑的便不是事情的黑白曲直了,而是利弊。
见顾青神情变幻,韩介悬起了心,小心翼翼道:“侯爷,此事……是否很棘手?”
顾青回过神,微笑看着他:“一点都不棘手,我观商州刺史如插标卖首尔,将他摆平得妥妥当当如探囊取物……”
韩介面露喜色:“真的?侯爷果然是……”
话没说完,顾青便打断了他,不客气地道:“这话你也信?你以为我是谁?是当朝宰相吗?商州刺史与我隔了几百里,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你觉得我一个县侯他便会给我面子吗?”
韩介一呆,顾青说反话的方式令他耳目一新,很难适应。
韩介迟疑地道:“那么此事……”
顾青颓然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管,既然接了话,我当然要管……”
韩介感激地行礼:“侯爷宅心仁厚,末将和兄弟们感铭五内,辛苦侯爷了。”
顾青托腮仰望夜空繁星,幽幽地道:“侯爷不辛苦,侯爷只是命苦……”
韩介尴尬地笑了笑,小心地道:“侯爷,下一步咱们该如何做?”
顾青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下一步当然是睡觉。我这张脸本来就不喜庆,若缺了觉看起来就更晦气了……”
韩介一愣,急忙道:“睡醒以后呢?”
顾青奇怪地看他一眼,道:“睡醒以后当然是洗漱,然后吃早餐啊,韩兄,你该不会以为这副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样子很可爱吧?”
…………
第二天一早,顾青起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睡醒,洗漱,吃早餐。
侯爷一样都没少,韩介站在顾青身后坐立难安,顾青却气定神闲地用筷子挑着盘碟里的几样咸菜,一脸的嫌弃。
“下次出远门一定要把家里的厨子带来,已经是上流人了,生活一定要精致。”顾青喃喃自语。
韩介心中焦急,又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好按捺着性子不言不动。
好不容易等顾青喝了一碗粥,韩介给顾青的肩头搭上一件披风,道:“侯爷,接下来去哪里?”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先派人去商州刺史府递我的名帖,按礼数来,莫坏了规矩。”
韩介急忙招呼亲卫送名帖去了。
顾青搓了搓手,虽已是初春了,可天气还是冷得邪性,手有些僵冷麻木,于是顾青吩咐亲卫端了一盆炭火过来。
耐心等了半个时辰,送名帖的亲卫回来了,回禀说商州刺史已收下了名帖,顾青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十几名亲卫走出客栈,前往刺史府。
众人来到商州刺史府,顾青看到门前寥寥几名值守的差役,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商州属于下州,下州刺史是正四品官,顾青是左卫中郎将,也是正四品官,按说两人的官职平级,可顾青还是青城县侯,天子钦封的爵位,这么一比较,顾青的身份可就比商州刺史高了一个档次。
按官场礼仪来说,身份高的官员来拜访,主人应该亲自走出大门迎接,这才是礼数。可此刻刺史府门前冷冷清清,商州刺史完全没有任何迎接顾青的样子,甚至连个属官都没派出来。
顾青心中一沉,人还没见到,但他已对今日的会面颇为悲观了。
虽然悲观,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下去。
于是顾青示意韩介上前通报差役,青城县侯兼长安左卫中郎将来访,请商州刺史拨冗一见。
很快从侧门内走出一位身着长衫的文士幕宾模样的中年男子,男子走出侧门便微笑行礼。
“商州刺史府司马周文信,拜见青城县侯顾郎将。”
顾青皱眉,但还是微笑道:“冒昧来访,实在失礼了,敢问商州刺史可在府中?”
周文信笑道:“刺史听说侯爷驾到,已在府中扫榻相迎。侯爷您请进。”
顾青将亲卫们都留在门外,只带了韩介一人进入刺史府。
刺史府的后堂内,顾青终于见到了这位商州刺史。
商州刺史名叫邢深,是开元二十六年的进士,外放当了四年县令后调任商州别驾,又过了几年便当上了商州刺史。
如此神速的升官速度,跟顾青自然没法比,但绝对能跟鲜于仲通一较高下了。
很显然,这家伙背后有人,而且不是一般人。
宾客落座,寒暄了几句后,邢深的目光迅速瞥了堂外笔直站立的韩介一眼,笑道:“不知侯爷大驾光临商州,所为何事?”
顾青哈哈一笑,道:“顾某有个朋友,昨日听说被商州刺史拿了,心急之下赶来商州询问一番,若我那位朋友果真犯了王法,顾某绝不偏袒,邢刺史按律惩处便是,可我那位朋友是个老实人,顾某实在很难相信他有胆子犯王法,于是心中难免怀疑刺史府是否拿错了人?此事恐怕是下面的属官所为,刺史应该不知情吧?”
话说得四平八稳,而且给足了邢深台阶。
此时邢深如果识相的话,按照官官相护的规矩,只消说一声“此事并不知情,一切都是误会”,事情便算是解决了一半。
各自留台阶才是玩游戏的正确姿势。
邢深的目光却闪烁了一下,问道:“不知侯爷所说的是何人?”
顾青微笑看着他的眼睛,道:“此人姓郑名简,是刚从安西都护府退下的老兵,为国征战时断了一条腿,想必邢刺史应有印象吧?”
邢深露出恍然之状,道:“原来是他……”
“正是此人,邢刺史明鉴,郑简此人生性老实敦厚,从来不招惹是非,与我是多年好友,可谓生死之交,若此事是误会,还请邢刺史高抬贵手,把人放了如何?”
邢深顿时哭笑不得。
你才多大年纪,居然与那个断了腿的残废是“多年好友”,还“生死之交”,少年郎编瞎话都不打草稿,这种鬼话都能说出来,是在侮辱堂堂刺史的智商么?
邢深露出沉思之色,皱眉道:“若侯爷说的人是郑简,此事只怕下官难以通融……”
顾青笑脸有些僵硬了:“为何?”
邢深淡淡地道:“郑简犯了王法,刺史府是按律拿人,并无误会。”
“郑简所犯何罪?”
邢深道:“他是安西都护府的逃兵,而且是从大唐和龟兹国两军交战的战场上逃跑的,按律当斩,下官不愿开罪侯爷,可此事铁证如山,下官万万不敢徇私……”
顾青惊愕地睁大了眼:“逃兵?郑简是逃兵?你没搞错吧?”
邢深正色道:“下官岂是信口开河之人?此事千真万确。”
堂外一直站立默不出声的韩介忽然转过身,怒视邢深道:“一派胡言!人家腿都断了,试问他如何从战场上逃跑?”
邢深面色一寒,道:“你是何人?本官堂上岂容外人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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