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老道士便在顾青的嘴里被迫飞升仙界了,虽然是谎言,但也可喜可贺。
可惜鲜于仲通没那么好糊弄,顾青清楚地看到他捋须的手在微微颤抖,可能在反省自己在别人眼里究竟有多蠢,以至于别人竟拿如此低级的借口来敷衍他。
“罢了……”鲜于仲通长叹。
“罢了”的意思是,懒得跟顾青计较了。
“伯伯若能让朝廷遣良将平定南诏之乱,对伯伯来说是最佳的选择,若胜了,有伯伯的一份功劳,若然败了,那位良将自然要为伯伯分担大部分责任,伯伯负责粮草辎重,每日送奏疏去长安禀奏战况,做出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样子,如此纵然败了,天子想必亦不忍过分苛责伯伯。”
这番话令鲜于仲通颇为动容。
顾青说到了他最忧心的地方,而顾青为他分析利弊后,鲜于仲通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
在鲜于仲通的心里,忠君报国之类的话只能用来当口号喊一喊,剑南道战事突起,鲜于仲通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官位,顾青投其所好,从官位利益的角度为他分析一番后,鲜于仲通顿觉向朝廷请遣良将果然是分担风险的最佳选择。
鲜于仲通面若平湖,心里已决定采纳顾青的建议了。
只要话说得有道理,一方诸侯节度使也是愿意听一个农户少年的话的,利益决定一切。
“关于沙盘,伯伯应尽早派人实地堪舆,沙盘此物无法决定战争的胜负,但它能查遗补漏,帮助伯伯从战事全局指挥,有些被忽略的小径或关隘,沙盘上都能清晰表现出来,有时候一条不起眼的小路的存在,敌人没发现,我们发现了,便占尽了先机,从而影响战局的胜负。”
鲜于仲通下意识点头,他对沙盘还是颇为重视的,否则不会为了此物而在石桥村多留了些时日,这次平定南诏之乱,沙盘必然要发挥它的重要作用。
顾青呼了一口气,笑道:“小侄该说的都说了,胜负自凭天意。小侄祝鲜于伯伯旗开得胜,凯旋回师。”
鲜于仲通含笑道:“此战若能不败,老夫定将你的名字记入功劳簿,向圣天子请功。”
“小侄不过胡说了几句,哪里有什么功劳。”
“贤侄不可妄自菲薄,你的这番建言对老夫颇为重要,一场战事由老夫指挥,或由良将指挥,结果必然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你还造出了沙盘此物,可以说,这场平叛之战,你的建言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胜负,此战若胜,老夫必为你请功。”
…………
离开蜀州城,回到石桥村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村民们热情招呼顾青,纷纷邀请他去自家用饭,顾青笑着婉拒了。
婉拒是礼貌,是教养,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村民家的菜做得太难吃了,顾青对食物如此挑剔的人,面对一份份比猪食还难吃的菜,如何能下得了嘴?
刚跨进自家院子,顾青便闻到了一股炊烟味道,张怀玉扬着一把大勺迎出来,配合她白衣胜雪的形象,像极了绝世大厨。
“回来了?”张怀玉淡淡地道。
“不,我没有回来,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灵魂,我的肉体还在蜀州城醉生梦死。”顾青不假思索地道。
不知为何,如今顾青听到别人说废话便毫不犹豫地反怼,几乎已成了条件反射,怼出来的话都不过脑子的。
张怀玉气得抡起大勺直击顾青胸前膻中穴,顾青急退几步,避开了。随即顾青一愣,咦?自己的反应比以前灵敏些了,难道是蹲马步蹲出来的?那些经常腹泻的人每天蹲那么久的马桶为何没蹲出一身武功?
“今日你舟车劳顿,便让你享一次福,等着,我做菜给你吃。”张怀玉说完飞快钻进厨房。
顾青眼皮直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习惯拿刀杀人的狠角色,忽然有一天拿刀切菜,这跟卖砒霜的改行卖水果有何区别?
心怀忐忑地坐在院子里,顾青不时探头看看厨房的情况,如果按照狗血套路走的话,从来不下厨的傻白甜突然要做饭,九成九的概率会把厨房烧了,然后傻白甜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用又蠢又萌的卖点来博得观众的喜爱,从而忘记这人实际上犯有无意纵火的罪行,按治安法是要行政拘留的……
张怀玉不是傻白甜,傻白甜三样里,她只占了两样,还不够甜。
幸好张怀玉傻得没那么纯粹,等了许久后,终于将做好的菜端了上来,而厨房也非常幸运地没被烧着。
顾青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菜,从形状上分析,其中一道应该是鱼,按张怀玉的计划,她应该是想做一道红烧鱼,然而面前盘子里的鱼整体焦黑,散发着一阵阵的糊味,心虚的张怀玉为了掩饰糊味,特意往上面撒了许多葱姜蒜。
估计这条鱼也没想到人类如此残忍,不仅杀了它,还不放过它的尸体,没能成为人类口中的美味,反倒像被九天神雷劈过但渡劫失败的修士……
另一道菜,观其形状,应该是肉类,至于什么肉,恕顾青无法猜测,因为盘子里的肉也是焦黑的,如果一定要给它取个菜名的话,“小炒包大人”比较合适。
顾青没想到一个人的厨艺能差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厨艺如此差的人居然有勇气下厨,梁静茹都不敢唱得如此理直气壮。
抬头望向张怀玉,张怀玉目光闪躲,望向别处,表情一如既往的高傲清冷,呵!真是可爱死了呢。
顾青放下筷子,平静地道:“我拒绝吃这些东西。”
张怀玉忍不住道:“只是卖相难看了点,味道还是,还是……值得试一试的。”
“你先试。”顾青和颜悦色地道。
“这是我特意做给你吃的。”
顾青叹道:“我做错了什么,你直说,我可以改。人与人之间沟通交流很重要,不必用上如此残酷的手段,一切好商量。如果你是真的想弄死我,请给我一个痛快。”
张怀玉不满地道:“试一试又不会死,说不定出乎意料的好吃呢。”
“会死,不会出乎意料,不可能好吃。”顾青反怼三连。
张怀玉泄气地叹道:“以前见你做过很多次,我以为自己都记住了,可是当菜下了锅我便慌了神,很多步骤马上忘光了……”
“在不妨碍他人身体健康以及生命安全的前提下,我不介意你继续做傻白甜。放弃吧,你不是下厨的料。”
重新淘米,洗锅,切菜,顾青手法娴熟,张怀玉在旁边仔细观察,不时掰起手指默记步骤。
顾青切着菜,忽然道:“对了,过不了多久,可能剑南道会有战乱,你最近少出门,虽说不一定会影响到蜀州境内,但很难说会不会有冲散的官兵祸害地方。”
张怀玉一愣:“是南诏国反了吗?”
“是。”
“若朝廷派鲜于仲通平叛,恐怕很难取胜,鲜于仲通是个书生,根本不懂打仗。”
顾青垂头剐着鱼鳞,淡淡地道:“鲜于仲通住在石桥村那段日子,你故意躲开了,你认识他吧?”
“在长安时我祖父认识他,我父亲也认识他,他也见过我。”
“战事难料,我给了鲜于仲通一些建议,如果他肯听的话,说不定能有取胜的希望,若他一意孤行,则必败,那时或许战火会蔓延到蜀州来,咱们的瓷窑都不得不关掉,村民们更要携家带口离开村子躲避战乱,唉,战争啊……”
张怀玉眼露异彩:“你给了鲜于仲通什么建议?”
顾青心不在焉地将自己的建议说了一遍。
张怀玉沉默地想了许久,缓缓点头道:“确是老成谋国之论,顾青,你很不简单呀,我总觉得你在悄悄布局,从村里的学堂,到组织孩子们操练,到瓷窑被定为贡瓷,甚至连你作出来的诗传扬出去,都好像有别的目的……”
顾青动作一顿,随即笑道:“莫把别人想得那么坏,我目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见过蜘蛛织网吗?我只想为自己和村民们织一张大网,把我在乎的人和事好好保护在这张网里,不让他们被伤害。”
张怀玉盯着他的眼睛,道:“承认自己有野心又如何?换个说法,把‘野心’换成‘志向’,会不会好听点?男儿大丈夫生于世间,纵横天下正当为也,何必遮遮掩掩?”
顾青爽快地道:“好吧,我有野心,至于野心的终极目标是哪一步,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得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本事,野心是建立在本事的基础上的。”
张怀玉沉默许久,忽然道:“顾青,石桥村已容不下你了,这些日子我眼看你的锋芒越来越露,认识的人物也越来越多,石桥村的天地太小,你的成就,不应该仅只是个开瓷窑的少年。”
“外面的天地那么大,你不想见见吗?不想称量天下英雄吗?”
顾青放下手里的活儿,目光望向漆黑的山峦,良久,轻声道:“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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