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下便是十几天,仿佛老天爷也知道这些天京城的愁云惨雾,阴恻恻的就一直不曾放过晴。就算再洁净的屋子里,这些天也总弥漫着一股阴湿的潮气,更不要说外头。然而,相较于那些即便严禁仍在家里四处流传的消息,这些雨水潮湿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六安侯的案子听说御前已经定案了。”

“唉,王家那样的声势……”

“听说还是已故皇后娘娘托梦,皇上才放过了六安侯太夫人和他们家才四岁的老幺,不曾下诏狱。”

“快别说这个了,文安伯上书求情,结果皇上雷霆一怒,竟是也下了诏狱。可怜文安伯一把年纪,在狱中已经发了重病,多半熬不过几天了。”

林林总总的消息不仅让内院的丫鬟仆妇人心惶惶,就连顾家上下的主子们,也一个个都是整日里阴着脸。虽不曾拿下人撒气,可往日最最慈和的太夫人,也常常动无名火,更不用说别人。而章晗进了顾家还从来不曾见过的顾家兄弟们,连日来也有不少现了身。

威宁侯府一子,武宁侯府九子,这十兄弟当中,王夫人所出的是居长的顾镇,排行老四的顾铭,以及老幺顾钟,由此足可见她和武宁侯顾长风结发夫妻,感情一向极好。顾镇是驸马,顾铭为勋卫散骑舍人在御前当值,顾钟虽只十一岁,却送了去中都,拜在大儒朱明门下学习,其余的庶子年长的在军中,年少的日日上学不辍,只逢年过节休息。这些天军中停操,宫中的勋卫散骑舍人多半都归家,太夫人便吩咐小的也不用去上学了,只在家中读书。

这天宁安阁正房之中,兄弟姊妹众多人齐聚,太夫人一时感慨,便讲起了当年山居岁月清贫往事,末了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如今虽是富贵已极,你们却不可忘本。那些欺男霸女,求田问舍,欺压良善,关说人情……不管犯了哪一条,若是让我听到,我也不说什么一概家法处置,从今以后就再不是顾家子孙!”

站在堂下的顾家兄弟几个齐齐应是,站在太夫人右手下方的章晗快速一瞥,见威宁侯顾振满脸的不以为然,她心中暗叹怪不得两家侯府一家兴旺,一家凋零。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仆妇的声音。

“太夫人,夫人,嘉兴公主和驸马都尉回来了!”

如今这时节,纵使家中下人往日叫惯了,此时也不敢在称呼上犯半点纰漏。闻听此言,太夫人立时打消了继续训诫的打算,连忙吩咐出迎。然而,太夫人刚到门口,廊下几个丫头才刚打了伞簇拥上来,一个男子便步履轻快地穿过穿堂,就这么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快步走上前来。

“幸亏公主让我来拦着老祖宗,否则您又要兴师动众了!”

顾镇二十出头,剑眉英目,身材魁梧壮健,说出话来更是声若洪钟。他一把搀扶着太夫人的胳膊,亲切地叫了一声祖母,随即又对王夫人叫了一声娘,这才笑道:“公主说,这些天一直下雨,公主府那儿地势低洼潮湿,所以想回来住上几天,求过皇上后,咱们就一块回来了。因为才允准下来,咱们想让老祖宗高兴高兴,就没事先说。”

谁都没想到就在外头纷乱之际,顾镇和嘉兴公主居然会回府居住。虽则是这家里一下子拥挤了起来,可堂堂公主住进侯府,意义却大不相同。一时间,太夫人和王夫人全都是喜笑颜开,而顾钰则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大嫂总算是回来了!我那儿正好存了好多新鲜花露呢!”

“那可要对不住三妹妹了,珍哥娇贵着呢,我身上只要搽了一丁点香粉,一碰他就大哭大闹,如今这些胭脂花露,我一丁点都不敢用。”

随着这笑声,却是一个妈妈打着伞搀扶着嘉兴公主进来。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她瞧着较之先前减了几分丰腴,气色却还好。见过太夫人时,听太夫人连声嗔道不该下雨天就这么走进来,她便笑道:“老祖宗,不妨事,是暖轿抬到前头院门的。驸马他一路不让人报信,所以咱们来得快!要不是为了下雨天,珍哥我早就亲自抱着了,还用得着她们?”

章晗见上次见过的那乳娘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孩子,后头则是一个仆妇双手打着一把特制的大伞,她不禁莞尔。然而,躲在人后的她就这么一个表情,却偏偏给嘉兴公主给眼尖瞧见了,等到进屋子之后,她却不随太夫人去居中暖榻上坐,招手把章晗叫到了跟前,也不管周围还有其他人,硬拉着人低声嘀咕了起来。

“你上次说让我不要用脂粉头油花露,起初我还不习惯,但十几天这样清清爽爽下来,那些东西我竟用不惯了。不但珍哥喜欢,老黏着我这个娘,就连驸马也还莫名其妙问我换了什么熏香呢,都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天嘉兴公主统共和章晗也没说上几句话,可就是那么几句话,回去之后她就觉得孩子和自己亲近了不少。她又不像其他千金小姐生了孩子之后撒手不管,对儿子宝贝得什么似的,自然高兴坏了,这会儿忍不住又问道:“晗妹妹还有什么其他招法,快再教教我!”

“公主,我也就是带过家里小弟两三年,哪有那么多招法。只是,当母亲的和孩子日日相处亲近,孩子到时候自然更亲近母亲而不是乳母。”

章晗想起自家没有仆人,母亲操劳家务之余,都是亲自哺乳,如今被含辛茹苦养大的自己却不得不撇下她在京城周旋,不禁心中酸涩,随即才笑道:“不过,公主虽喜爱孩子,可也不要太娇惯了他。我家小弟年幼的时候最淘气了,一有不如意就放声大哭,我起初不知道一意哄着,后来发现不对就存心撂着他,久而久之他就不敢瞎闹了。等他后来大了一些,我更是支使他做这个做那个,做得好赞两句,做不好却要受罚的!不过我是长姊代母,公主千万别学我!”

别说是皇家,就是威宁侯府武宁侯府,小姐少爷落地就有乳母丫鬟仆妇,纵使嫡亲的兄弟姊妹,也没有朝夕相处的道理,更不知道小孩子怎个带法。而等到成婚之后嫁人生子,自己的儿子也少有自己亲自带在身边的。因而嘉兴公主不想放手珍哥,可就连母妃和嫂子都没有亲自带过孩子,谁知道该如何管带调教?可去问那些有经验的妈妈,她却又觉得隔了一层。

此时此刻,她渐渐就瞪大了眼睛,最后一把拉住章晗的手说:“看来我是捡着宝贝了,这回我住了回来,你可得多和我说说这些。我自己怀胎十月,忍了那么久疼痛生下来的宝贝儿子,可不放心交托给别人!”

“什么别人?”

嘉兴公主拉着章晗嘀嘀咕咕,起初两人声音都低,太夫人瞧着有趣,王夫人却也不好问,这会儿嘉兴公主最后一句话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王夫人自然而然就问了一声。这时候,章晗见别人都瞧着自己二人,她就微微笑道:“公主初为人母,满心高兴,正在和我说家里珍哥多可爱机灵呢!”

见章晗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嘉兴公主一下子想起自己整日里腻着孩子,就连母妃也看不下去训诫了她两句,这会儿她自然恍然醒悟,顺着章晗的话就笑吟吟地说:“那是自然,我家珍哥最乖巧懂事,我当然逢人便夸!”

“这个十二娘!”

太夫人对于嘉兴公主这么一个身份高贵却性子天真烂漫的长媳一向极其喜欢,闻言顿时宠溺地迸出了一句话。召了嘉兴公主到自己右边坐下,让章晗和张琪在自己左边一块坐了,听嘉兴公主凑近耳边说,要住在宁安阁隔壁的芙蓉馆,抱着孩子往这里来也便宜,她便笑着说道:“你既然不嫌那地方小腾挪不便,就依你。只是你婆婆要看孩子,却得兜一大圈。”

“看娘说的,公主和驸马都回来了,难道珍哥我还见不着?”王夫人抬头看了一眼英气逼人的长子顾镇,面上满是骄傲,随即便有些为难地说,“只是等到侯爷回来,家里就真的逼仄了。”

顾振一直没插上话,此时闻言便笑道:“既如此,东府里空屋子多,不妨……”

太夫人却没等顾振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逼仄不要紧,等振儿他爹三年整孝过了,咱们后头也可以整出些地方来盖几间屋子……”

眼看太夫人和王夫人就商议起了后头空地该如何规划如何造房子,张琪便挨着章晗轻声问道:“刚刚公主究竟和你说什么了?”

“公主喜欢孩子,讨教育儿经呢。”

见张琪咂舌,章晗自己也觉得嘉兴公主着实是异数。然而就在这满屋子的喜庆氛围之中,她突然瞧见楚妈妈快步进了屋子。尽管竭力掩饰,但她仍然能看出这位太夫人心腹的惊惶忧惧。当人挨着太夫人站定弯下身子时,紧挨着太夫人的她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字。

“……六安侯……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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