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倒映着的人,身似披流云,世间从未有那样无暇洁丽的白,白得好像汲取了天山的雪与春风吹过的梨花色,那白色如烟如雾在她身上凝成一件流云般的白衣,及腰墨发漆黑如墨,与这纯粹的白色反衬鲜明,无风发自扬,浮浮又沉沉。
她微闭的双眸睁开,眼中是厚重的仁悯肃穆之色,神圣高贵,典雅圣洁,不可侵犯,仿似看一眼,都是亵渎。
她终于不再是“不存在”的形态,终于走到这里,以一个人的模样,有手有脚,有口有眼,可以说话可以触摸。
“游世人。”那肃穆古老的声音传来。
鱼非池抬起头,圣洁的九天仙子不外如是,赤足点虚空,她凌空移步,走向那个声音,流云素衣的裙摆凝复散,再复凝。
“烛龙。”
龙吟清啸之声响起,半空之中出现了一条腾于云雾中的青龙,体长千里,凛然威严,蜿蜒硕大到看不全它的龙身,鱼非池站在那处,不及它一爪之大。
鱼非池好多次来到这个地方,手像是能摸到一堵移动墙,墙身凹凸不平,其实那不是墙,那是烛龙之身,抚摸过的冰凉之意,是龙鳞生而冰冷。
龙须轻轻摆动,龙尾轻轻扫过半空,龙首之上站着一个人,他在高高的上方低头看着鱼非池。
这个人,身着土黄色衣衫,背着书篓,目光湛亮得根本不似老人所有。
“你选择了石凤岐,但他未必是正确的选择。”玄妙子与她一同看着在绝望里苦苦挣扎的石凤岐,再次给出最刻薄尖酸的点评。
他是烛龙于世间的化身,与鬼夫子不一样,鬼夫子改造须弥,而玄妙子负责保证这改造不会出现偏差,不会让须弥的历史走向错误的轨道,于是他的尖酸刻薄都能被理解。
鱼非池却笑:“是吗,在我看来,他再正确不过。”
“受因于情之人难成大事,那日你本不该将游世人之事告诉他。”玄妙子说。
“我才是须弥守护,我才是主宰,而你,似乎并没有资格指责我。”
玄妙子看着鱼非池没有说话,鱼非池却是抬手一挥,将玄妙子扇落龙首:“回到烛龙体内,你也有你的归处。须弥已定,不再需要你四处游走。”
武功高强到石凤岐连底都看不穿的玄妙子,只在鱼非池抬手一挥中被打落,毫无反手之力。万千书页在半空中闪烁金光,然后化为无物,偶尔能够瞥见“无为七子”“帝王业”“天下”“七国”等字样。
烛龙摆首,在空中绕鱼非池腾飞,鱼非池伸手触摸过龙身,冰凉的龙鳞在她在手心之中再次划过,终于见面了,烛龙。
最终烛龙停在仅仅高出鱼非池一臂的位置,那两只硕大炯然的龙目看着他,古老厚重的声音说:“你得吾一息而活,该将此息归还天地。”
“对,我得烛龙你一息而活,的确该还。但是烛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身为华夏文明中才存在的神物,为什么会出现在须弥世界?”鱼非池问道。
“你又如何知道,吾不是须弥之物,意外出现于华夏文明之中?又或是,吾本不属于任何文明,吾即本体。”烛龙说。
“也是,你乃盘古开天地之时便有的神物,谁知这天地之下,有多少个文明,多少个世界。”鱼非池轻笑一声,“所以,华夏文明中的游世人,是鬼谷先生吗?”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又说:“岁月界,其实就是华夏科技中所说的时间虫洞吧,连通了不同的世界。”
烛龙往前靠近了鱼非池一些,鱼非池甚至都能感受到烛龙的鼻息,它沧桑古老的声音说:“每一位游世人都要历经千锤百炼,方能守护一方世界,游世人,不可令吾失望,亦不可令须弥重归混沌。”
鱼非池抬手,摸了摸烛龙龙首,笑容清和:“我说过,我会归来,我归来了。”
游世人得烛龙之息而活,当游世人归途之时,便要将此息,归还天地。
三魂归天,七魄归地,化为守护,化为无物,化为万物。
天地万物即游世人,游世人即天地万物。
万物有灵而游世人有灵,万物有难皆游世人之难。
所以她说,她会一直一直陪在石凤岐身边。
她不存在,她又永远存在,她存在,却也并无具像。
她是永恒存在,她也是从未存在。
她将不死不灭,不消不散,护佑须弥,从今以后,她会有很多其他的名字,天道,命运,主宰,规则,等等。
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她将永远与须弥同在,她会成这片千年大陆命运的掌舵者,结束千年分裂,护佑这片大陆走向下一个启元。
她必须归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而她的责任,是要用怜悯,仁爱,包容,厚重的目光,永远地注视着须弥。
她就像是一堵门,关上了须弥的混沌时期,并且保证,那样的混沌再也不会降临,她是完成这一切,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便是游世人,这便是游世人存在的意义。
烛龙与她久久对视,最终烛龙低下头,隐隐约约间好像有一个人影在它体内,伸出手,抚过鱼非池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的石凤岐,阖上盈满泪水的双眸。
再见,石凤岐,请相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烛龙一声清啸,岁月界中的鱼非池丝丝缕缕化作云烟,一点点飘散,将借来的烛龙之息还于烛龙,将三魂七魄归于天地。
世间从此再无鱼非池,只余永恒存在,又永恒不存在的游世人。
岁月界中,归复了它千年的宁静,亘古不变的神圣宁静。
岁月界之下的鬼夫子平静地落泪,泪水浇灌了足尖之下的百年古槐,长出了新生的嫩叶。
他来了到藏书楼七楼,七子存一,存的不是鱼非池,是石凤岐。
六根长命烛熄灭,最后一盏烛亮如日月,然后这一盏的光飞离了长命烛,直往天上奔去,点亮了紫薇帝星。
他并指如刀,在一块玉牌上刻下最后一个名字,鱼非池。
然后他稳稳地把这块玉牌灵位放在五楼的房间中,并熄了房中所有的蜡烛,锁上了房门,从今往后,这里再也不会有新的灵位放进去了。
又捡起扔在地上的七宿图,七宿图经过了无数回的衍变,终于演变到了最后的时刻,二隐之星中的右弼之星已不见,只余他这颗左辅之星仍隐隐存在。
七现之星中的七星皆默,所有的星辰光亮,已赴紫薇。
他把这七宿图轻飘飘地丢进了火盆中,烧成灰烬,用不着了,以后都用不着了。
以后这无为学院,也用不着了。
百年无为,九届七子,终得存一。
前所未有的空虚与寂寥似将鬼夫子淹没,他坚持了一百多年的事终于得成之后,茫然四顾之下,他竟觉得,天地浩大,何以安身。
于是这日,他遣散了无为学院里所有的司业和杂役,将这座学院彻底的清空,独留了他一人站在空旷古老的学院里,环顾四方,看不尽这百年沧桑。
他慢慢拖着步子走到了无为学院的索道旁,看着下方的深渊,心神摇晃。
忽然一阵风来,吹开了他脚下一朵嫩黄的小花,瑟瑟微微地绽放出生命的欣喜,抖落的露水晶蒙地反射着太阳的光。
鬼夫子慢慢弯下身子,双手捧着那朵小花,笑道:“是你啊。”
花不语,只在他手心里滴落了一滴露水。
鬼夫子干脆坐下来,对着一朵花开始说话,絮絮叨叨如同爱唠叨的普通老人,时而大哭,时而大笑。
还困在城楼之下抱着羽裳的石凤岐尚未起身,任由外人怎么劝说怎么呼喊也似听不见,他绝望如死井的双眼里再未有半分光彩,枯死如烈火灼烧过的废墟。
无端端起了一阵怪风,吹动了羽裳衣摆,还吹动了石凤岐的长发,温柔地抚过他脸颊,温柔一如鱼非池的双手,吟吟低诉的风声中像是有谁藏着歌,浅唱低吟着。
他终于展开了酸痛不已的身体,张开了宽广的胸怀和修长的双臂,像是拥抱这一阵风,又像是把自己交给这个天地,他望着天上的云,无形的风,听着远处的鸟叫,近处的草香,他的眼角悬一滴泪,他的目光柔情深种,然后他的笑容支离破碎:“是你啊。”
风不语,无形无迹中只轻裹着他的身体。
于是石凤岐坐起来,手握着那件早已没了鱼非池体温的羽裳,在众人忧心的目光下,沉声施令:“瞿如商葚留待此处,肃整战玚,余下人等,随朕回宫。”
熟悉他的人都记得,自那天后,他们熟悉的石凤岐再也很少笑了,他俨然已是一个真正的帝王模样,在不需要杀伐果断的年代里,他以极大的仁慈与怜悯治理着属于他一个人的,孤独的天下。
生于这一代的人是幸运的,他们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历史的进程,只是他们将不知晓,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有人为他们付出了什么。
不过,历史总是这样,它还是继续往前,碾过了岁月和故人,轰轰隆隆地往前,沉默又喧哗,平静又壮烈。
我见山河改颜色,我见日月换新貌,我见天地复清明!
千年古老的大陆焕发了他新生的活力,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嫩芽钻出泥土,暖风送来春色。
须弥大陆,迎来了他们的,千古第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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