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
石凤岐轻吟这两句,非池说,这是她很喜欢的戏剧里的一句词,叫什么来着,好似叫琵琶记?
原来她当初说鱼龙将化,另有深意。
他抬起头,看着遥远的远方,也不看天上,也不看烛龙。
风静,无声。
他低沉的嗓音,慢慢响起,开始独白:我来这里之前,想过很多次,天下苍生与她,到底哪个重要。
我用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来想这个问题,每天每夜我都在想,我是该为了天下苍生放弃她,还是应该为了她,拿着天下苍生来胁迫你交出她,我想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天下与她,孰轻孰重。
直到今日,我也没有想出答案来。
天下与她,都很重要。
我也试过放下,试过接受这样的结局,她是风,是云,是雨,是雪,是花草,是日月,我就当她一直在我身边,不过我到底不是出世的高人,只是一个庸俗的凡人,普通的男人,做不到将她视作与万物同在。
于是我既不能舍天下,也不能舍她,我想,就算我再想上十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也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烛龙,你不会理解,凡人所思,可以断肠,我不想死在断肠的孤独思念里,我来这里,跟你谈一谈,凡人所想。
我特别想做一个潇洒的人,但这一辈子我过得特别特别憋屈。
所有的一切,哪怕最后我都变得心甘情愿去接受,可是从一开始,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公子,太子,帝君,大隋,须弥,天下,苍生,盛世,这些东西,是我慢慢去理解,去接受,去热爱,去争取的。
我唯一从一开始,就真正想要的,仅仅只有她。
那是我唯一从内心深处,我自己想要争取的人,爱她,陪她,与她共白头,到终老,是我这辈子,唯一真正想做的事。
我不能在得到了所有我不渴望的一切之后,却失去我最渴望的人。
我与她到过极乐,也与她下过地狱,我唯独没有与她好好在人间走一趟。
我总想着,待天下大定,我与她共看人间,哪怕我知道,她有可能会离开,但我总相信,我可以把她找回来。极乐处也好,地狱里也好,我都要把她找回来,带她看一看属于人间好风景。
看过之后,我会赞叹,万千山水自明秀,不比她有看头。
如果我实在找不到她,那我就陪她,我与她说过,上天入地,我都会陪着她,做男人,要守承诺,我承诺过她一个天下,我做到了,我承诺过她要照顾好这天下,我也做到了,但我承诺要永远陪着她,还没有做到。
烛龙,我是来向你要她的。
你把她祭献给了这苍生万物,我不拿这苍生万物逼迫你,我甚至不会逼你。
我来,是来告诉你,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把她还给我,要么,我在这里陪她。
半空之中发出一阵清啸,似烛龙对石凤岐这番轻视的话不满,何人敢与它谈条件,便是游世人,也没有这样的资格。
石凤岐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始终都不大,平淡,清和,低沉,缓慢。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觉得我不配说这样的话,我的确不配,试问世间,谁又配呢?
不过,你忽略了一件事,这个天下,这个须弥,是要有人去治理的,你耗费了千年的时间来陪伴这块古老的土地成长,又用了百年的时间促成了一统,但你最后,总要有一个凡人,来替你治理这天下。
我就是那个人。
我不会去毁了这天下,这天下多美好啊,是我与非池二人呕心沥血,努力多年才得来的太平天下,我怎么会舍得毁了它?我希望,它永远太平,永远盛世。
但是,我也不会再去治理它。
我就把它放在那里,它是自生,还是自灭,是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我都不会去管。也许会有人把它治理得更好,比我更好,但也许,没有那么一个人,能明白治理这天下需要多少智慧和心血。
非池留下十二本书,四句话,是治国之论,我把那四句话留给这世间,但我把那十二本书付之一炬了,我也记不全那书上到底写了多少精妙策论,唯一知道的人,就只有非池了。
而如今须弥推行的许多变法,改革,律例,都是围绕那十二本书中的规划展开的,我想,也许会有那样一个智慧绝伦的人,可以看到未来的规划,并且完美地实施,不会出现任何错误或偏差吧?
你说呢,烛龙,你觉得会有这样一个人吗?
他说着笑起来,抬眼看了看天下越来越密集的滚滚乌云,而他,云淡风轻。
突然无为学院起了大火,古老的楼群被点燃,鬼夫子迎风立在山对面,看着石凤岐淡若轻风地跟烛龙说,这天下他已开启了盛世的苗头,但他从现在开始,不再管了,是好是坏,皆看那所谓的天意。
烛龙的愤怒理所当然,谁曾如此将它挑衅?
看着那些燃烧的烈焰,石凤岐神色不改,依旧笑道:你也会愤怒吗?你知道,你带走她的时候,我的愤怒吗?我理解你们所说的须弥守护,天下大义,断去混沌,但是我觉得,这对我们很不公平,这天下,是我们打来的,这苍生,是我们扶住的,这盛世,也是我们开创的。
那么凭什么,由你来决定,谁该为此而牺牲?
你说她得你烛龙之息而活,该还给你,那么,在你选中她的时候,可又有问过,她是不是愿意?她不欠你什么,更不欠这须弥什么,她愿意这么做,是因为她善良,仁爱,怜惜这世界。
你不正是看中了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才这样对她吗?
可惜我不是,就到这里为止吧,你不肯将她还给我,也没关系,我大概会死在这里,也挺好,死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至于这天下,你听过一句话吗,听天由命,你有本事你上啊。
我对得起这天下了,也对得起所有人了,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我尽过我最大的努力,做到了所有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开启了盛世的引子,我无愧于任何人,我只是对不起我自己。
我不喜欢对不起我自己。
烛龙,做出选择吧。
说罢,石凤岐不再开口,双目轻闭。
来之前,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跟烛龙谈判,挑衅一个无上的存在,他能活下来,便是奇迹。
但是他早晚会死的,不出意外,就这几年,在孤独里被溺毙。
那么,早晚都是死,管他条卵,做了再说。
大地山峦开始摇晃,好像将有地动一般,也好像蕴藏了千年的火山要喷发,无为学院的楼群正腾飞烈焰,一片火海。
石凤岐眉目安然,一动不动,大有一种:他强任他强,他横任他横,哥不陪你玩了的流氓架势。
滚落的巨石快要砸到他头顶,鬼夫子并掌而出替他击飞,笑骂道:“臭小子,你这是拿命在玩啊!”
臭小子嘴角微扬,对,拿命在玩,是输是赢,懒得管了。
鬼夫子叹声气,想来鱼非池那丫头绝计想不到,她留给石凤岐的十二本治国论,会变成他要挟烛龙的事物,真是个天才啊,居然想到这样的威胁。
他的长须摆动,立于半空,仰首对苍穹:“烛龙,老朽愿为须弥守太平!”
半空之中传来清啸,古老的声音蕴着愤怒:“未觉醒之辈,有何资格!”
“未觉醒之辈?无为学院立院百年,天下文明由我而定,世间秩序由我而写,无为七子由我而育,百年风云由我而动!你敢说我是未觉醒之辈!”豪气冲天的鬼夫子怒声大问。
烛龙龙尾隐现云中,扫过鬼夫子身躯将他击飞:“须弥大陆却不是由你一统!”
“但那是我的弟子,师承我处,得我真传!更者,一统天下,绝非一人之力,而是万千生灵之血魂!”
“今日你不允此子之求,便是将须弥文明再次推入毁灭之中!便是有游世人护佑天下,世间也当有人治理山河!如若不然,你何不亲自改写历史!”
“烛龙,你别无选择!”
身材矮小如儿童的鬼夫子,突然变得高大无比,鹤发童颜却肃穆傲然,一如那年,他在雷雨天,一剑怒对苍穹,誓要结束乱世,平定天下!
他以凡人之躯与至高的类似神明的存在大胆争锋,轮回百年的苦难早已让鬼夫子无所畏惧!
这是他对命运,最强悍的挑战!
天空久不传来烛龙的声音,只有滚滚雷鸣,鬼夫子站在石凤岐一侧,看着山下学院被焚烧殆尽,却无半分惋惜之感,天下已定,这里用不着了,也不会再给世人下一个机会,重新选七子,平天下。
不会了,天下,不会再分裂成数国。
鬼夫子很清楚,烛龙最终总会答应的,因为烛龙比他们等的时间更久,它等了一千年,等着混沌结束,盛世开启。
它只是怒火中烧,作为神物,作为被敬仰崇拜的图腾,今日它算是被石凤岐狠狠地摆了一道,它不能不气。
但是鬼夫子必须要承认,石凤岐这么狂,他看得很爽!
突然之间,鬼夫子发现,他的手掌,开始慢慢透明。
他放声大笑,豪迈无比。
相比于鱼非池这位游世人护佑须弥有太多的不舍,鬼夫子几乎是恨不得自己去护佑须弥,他无牵无挂,他有着对这片大地最深沉,最赤热的眷恋,那是比鱼非池更为深厚的感情。
只是当初,他不配。
是鱼非池,带来的太平,游世人这样的殊荣,只能是她,鬼夫子他不配。
可是烛龙不懂人心,最有此殊荣的人,是最不能离开的,也是每一个人,都渴盼这份殊荣。
当石凤岐这臭小子开始耍横使狠,一身臭脾气硬骨头地要跟烛龙谈判的时候,烛龙不得不重新做出选择,它必须要为须弥作考虑。
烛龙是神物,神物有傲慢,但是神物,更有庇佑天下的责任,烛龙不会背弃它的责任。
鬼夫子轻轻地拍了拍石凤岐的肩膀,小声地说:“干得好,臭小子。”
“谢谢你,院长大人。”石凤岐轻声地说。
“我一生夙愿不过如此,你又何需言谢?”
学院的大火慢慢熄灭,摇晃的大地归于平静。
寻来天山的玉作骨,草原的花为肤,雪化的水为血,再寻来墨色的缎为发,天上的星作眸,地底的朱砂点绛唇,最后给你烛龙之息作灵魂。
还你一个鱼非池,你去给我治好这天下!
……
“石凤岐。”
微闭的双目睁开,牵起花肌玉骨的手。
“我们回家。”
征战经年之后,我们回家,现已平定了天下,卷起一池千秋月,听风听雨听禅。
阅尽浮华之后,我们回家,拂去一身红尘,换上宽松衣裳,钓山钓水钓流光。
半生纷纭之后,我们回家,庭院深处日暖茶香,唤取邻家小儿,种桃种李种春光。
世事洞明之后,我们回家,认认真真做个太平绅士,廊前阶下,煮歌煮酒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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