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两两聚于一处的白袍学子手握着各自的推荐信,等着自己的大司业前来训话,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与骄傲,能入无为,本已是自身资质的一种证明。
一群身着玄袍的司业们步入广场,犹如一点墨迹,滴入洁白无暇的纸张里,从此他们会让这群一个劲儿傻乐的孩子们明白,什么是教作人。
当别的司业第一天见学生都穿得得体优雅,高贵矜持充满了骄傲的儒士之感时,艾司业大人他趿着了个穿了三五年的布鞋,半敞着满是酒渍脏兮兮的袍子,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很是随意地往广场上一挥手,像是唤鸭子似的:“戊字班的,这儿这儿,来这儿,过来。”
戊字班三十人聚拢,站得……不是很整齐,相对于其他班级上整齐的白色广块,戊字班这个纪律,显得有点不那么好。
艾司业瞅着这群小崽子,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又坐在一旁的石块上懒散着身子,拉长着音调懒洋洋地说:“啊,我是你们的大司业,我姓艾,你们叫我什么啊?”
“艾司业!”白袍弟子齐声答。
“诶,我知道你们爱我,但我不爱你们啊,自己滚回学堂去,杵在这儿跟个二楞子似的!”
想来那一刻,戊字班大多数自以为是不世骄子的学子们,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
至少在这天的石凤岐,就是有些懵的,这跟说好的不太一样呀,没听说无为学院里的司业是这作派啊!
上央你是不是坑我,你说!
说艾大司业不爱管事,有点不厚道,他那岂止是不大爱管事,他是根本撒手不管由着弟子们撒野!
北院的副院长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胖墩墩老头儿,开课的第一天,老头儿就来学堂上讲话,他眯眯眼:“你们都是好孩子,咱北院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除了别跟咱北院的人打架之外,别的人你们尽管打去,打死打残了,我帮你们扛着,好孩子们。”
这学院里头,除了北院的人就只剩下南院的了,副院长大人你这么下黑手,真的好吗?
在胖墩墩院长的明示暗示下,戊字班已渐渐成为了北院的护院大队,南院的人不喜欢戊字班也就算了,就连北院的人也怨戊字班的拉低平均线。
古往今来学院里的弟子无数,许是没有哪一届哪一班的弟子,荒唐至如此地步,毫无身为无为弟子的自律与自觉,怎么折腾怎么来。
今儿是跟人打架斗殴,明儿是烧了司业的考试试题,后天他们就敢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每日里艾司业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帮着这群小兔崽子擦屁股,三不五时就有别家的司业前来投诉告状,状告戊字班的人又把他们的哪个弟子打了。
听得多了,艾司业听得耳朵有些起茧,便放出了话,没死人就不管,死了人再来跟他叨!
气焰之嚣张,令人发指。
有着这样纵容弟子的司业,戊字班自是越发嚣张混账,反正打架不打死人就行,只要不去撅了别人小命,随便他们折腾。
戊字班,人人嫌。
最最嫌弃戊字班的人当属北院其他几班,原因倒也简单,每回南北两院比试之时,戊字班就是个惊天大窟窿,不论其他四个班如何努力,都填不平他们带来的短板。
弟子们纷纷不解,这样一堆害群之马,何以能与他们同处一院?岂不是坏了学院名声?
艾司业听此议论,嘿嘿笑道:关你屁事,老子惯的!
普通的弟子恨自是恨这垃圾的戊字班的,但若是说毫无羡慕,那也绝不可能,至少没有哪位司业似艾幼微这般护犊子,一般来说,如果戊字打架打不赢了,艾幼微是可以不要老脸的加入到战圈里的,不分青红皂白,逮着对方就是一顿猛踹。
可怜,试问学院里又有哪个是艾大司业的对手?
等到戊字班将这一整院的弟子都得罪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艾司业兴许是良心发现,拉着石凤岐,语重心长,谆谆教诲。
“臭小子,你们这届不行啊,打架都打不赢,很丢本司业的脸的啊。”
石凤岐强忍内心的白眼不翻出来,低头受教:“让司业大人失望了。”
“你知道你们为啥打不赢不?”
“他们人多。”
艾司业脱了鞋子打在石凤岐屁股上,开口便骂:“你是不是傻?斧头劈开木头的时候,难道是因为斧头比木头大吗?”
石凤岐惊异地抬头,怔怔地看着艾司业。
艾司业又骂:“看我干啥?看我你就能打赢他们了?”
石凤岐低头,认真地说:“弟子受教了。”
“受啥教?”艾司业问他。
“聚沙成塔,削刃成锋,而无往不利。”
“我可没说,不过我问问你啊,你跟非池那丫头咋样了,我看着人家好像不是很喜欢你嘛,你要不要考虑下别吊死在她身上了?”艾司业话锋一转,说到别处。
石凤岐心里对他刚刚升起的那点敬意立时消散,没好气道:“弟子乐意吊死。”
“哟嗬,可以啊,都敢顶撞司业了?”
“你可拉倒吧,鱼非池顶撞你起码一百回了,也没见你把她怎么着。”石凤岐坐在艾司业一侧,讨了口酒喝。
艾司业有些被噎住,瞪了半天眼,才说:“我倒是想把她怎么着呢,我那是不敢把她怎么着,你懂个球啊你!”
“为什么?她后台这么硬吗,不会是咱院长大人的私生女吧?司业你跟我说说呗。”
……
那日石凤岐甚惨,被倒吊在半空整整半个时辰,脚心上点着蜡烛,蜡烛若是掉了或灭了,再吊半个时辰,吊得他大脑直冲血,憋得一脸通红。
艾司业站在一边看着他,不打算替他求情。
一来他祸从口出实在是活该,二来艾司业怕一求情,自己也得这么倒吊着,他可没把握打得过那老怪物。
鱼非池打从他两身边过,看着石凤岐这么凭空倒吊着,乐呵一声:“哟,这什么功夫,倒栽葱啊?”
石凤岐憋了满肚子闷气没地儿撒,又听着鱼非池这暗戳戳的风凉话,开口便问道:“院长大人是你爹吗?”
鱼非池听着拧拧眉,看了看艾司业。
艾司业连连摆手:“这可不关我的事,我没说啊。”
鱼非池笑着展展眉,吹灭了石凤岐脚心的蜡烛。
艾司业连连搓手:“好好好,这下你可得多吊半个时辰了。”
“鱼非池你这个……这个……”石凤岐憋了老半晌,到底是骂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深深吸气:“娘了个腿的!”
石凤岐倒吊着,艾司业跟鱼非池慢走着,在夕阳下散着步。
艾司业饶有兴趣地看着鱼非池,乐呵呵地问:“丫头你跟我说说呗,你觉得戊字班这样好不好?”
鱼非池跟戊字班诸位都不大熟,打架惹事她也不曾参与过,所以她便答道:“我不知道,我跟他们不熟。”
“你少来了,我知道你看在眼里,你说说嘛。”艾司业追问道。
“你怎么就知道我看在眼里,我天天闭着眼睛在课堂上睡觉,我哪里看了?”
“说不说!”
……
鱼非池敛声静气,不与司业大人相争,道:“艾司业你是故意的吧?让整个戊字班与全院为敌,戊字班便需要足够强大才能在学院立足,而强大的团队总需要一个领头羊,你在培养石凤岐,看他能在绝境下带着这些人走到哪一步,对吧?”
艾司业老怀开慰,心满意足:“唉呀,我就知道非池丫头你是个懂事儿的。”
“石凤岐来头不小嘛,值得司业你这么大费周章。”鱼非池随口道。
“你想知道他是谁吗?”艾司业目光晶亮等着鱼非池发问。
鱼非池摇摇头:“不想。”
“啊呀鱼非池你真是气死我了!”艾司业捶胸顿足,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鱼非池这般无趣之人。
鱼非池觉得自己很冤枉,不想知道这也算是错么?
艾司业瞅着鱼非池负手在后,老气横秋地走远,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会儿,过几日下山去教南九武功的时候,要如何跟他说他家小姐在山上的情况。
这个情况比较复杂啊,南九口中亲切可爱的小姐,根本就是一点也不讨喜嘛,完全是讨人嫌的小混蛋!
整个学院唯一与她有那么一丁点儿亲近的,只有那个迟归,像石凤岐这种,根本是黏都黏都不上去,她时常小手一挥,对着石凤岐:走开!
这可如何是好?得把他们两个搓在一起才成。
艾司业惆怅许久,月老不易做。
惆怅的艾司业坐在老槐树上,抓着酒囊望着打闹喧哗的戊字班,慢慢悠悠滋一口酒,旁边的老授院长笑问道:“愁啥呢?”
“老授啊你说,等到下山之日,这些孩子还能剩几个?”艾司业目露哀凉之色。
老授笑了笑:“按照过往的经验,不出五个吧,除非有什么变数。”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艾司业叹道,看向更多的地方,到处都是白衣少年,到处都是摸得着看得见的青春活力。
“小艾艾你别忘了,他们上山之前,没人逼过他们。”老授笑道,“不过鱼非池倒是例外,院长大人阴呐。”
艾司业眼神很忧郁,将酒囊系好在腰间,双手按在老授肩上:“我说过吧,别他妈叫我小艾艾,我打死你!”
“你咋跟你那破戊字班一样,一言不合就干架!读书人的风范呢!”
槐树颤颤而动,抖落一地黄色小花,日光似是改了颜色,泛着古旧的淡黄,如同岁月沧桑,今日时光已只是一纸过往,存放多年之后再次翻开,纸张易碎,墨已褪色,字里行间的戏语笑言,都要侧耳听,才听得到当初的模样。
将纸张往前再翻一翻,有几页薄纸上寥寥数笔,记着一个王室贵族,厌倦了宫廷争斗,仗剑走天涯,浪子情怀,却眼看着心爱的女子笑语盈盈嫁作君王妇,他把酒遥祝。
挥剑断情,一步踏入无为山,从此便是世外人,玄袍杜康酒,不再理红尘。
凡入无为学院为师者,皆非庸人,入得红尘做一场春秋大梦,梦里神魂颠倒,尽显风流,光怪陆离,梦醒之后跳脱红尘外,做一回不出世的高人。
为天下,育良材,不含私心,不事偏颇,不怜性命,不惜生死。
左不过一条命,投掷于这学院中,历几番锥心痛,造几场杀戮罪,搅一搅如同糊粥般的天下风云,说不得也就能搅出个朗朗乾坤来。
陪三年,且杀尽,又三年,再杀尽,还三年,杀之不尽。
似个轮回,难逃六道。
三年复三年,惆怅的艾司业他想,何时是尽头,此时是不是尽头,尽头之处可是繁花着锦,万千明秀?
直到学院里来了鱼非池,他想,也许有了尽头。
胡子拉碴的艾司业抱着酒,醉卧老槐树,满耳所听是弟子们的朗朗读书声,鼻端绕来绕去的是槐花香与烈酒味,他似睡在了一片色彩斑斓的梦中,玄袍的司业和白袍的弟子在丰富多变的色彩中相遇又分离,看似相融却又永远无法亲近。
身为刽子手的他,要如何去怜爱自己刀下猎物?
怜不得,怜了自己受不住。
忽然他老槐树被人晃了晃,他眯开眼,透过密叶细缝瞧见了下方正仰首望着自己的鱼非池,亭亭而立,老气横秋。
“艾司业。”
树叶里艾幼微伸出一只脚,晃了晃:“干啥啊?”
鱼非池伸了只手:“拉我上去。”
“你本事不是大得很嘛,自己上来啊。”
“行,我去找鬼夫子告状说你欺负我。”
“你个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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