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绳索
恩、义、情是绝望时的一根绳子,你把它系在腰间,它有一天也可能是最无奈的束缚,你明知道它的结在哪里,就是解不开。

向远味同嚼蜡地把偌大一个苹果吃完,她不喜欢浪费。然后再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叶秉林,毕竟是病人,不好打扰太久。离开的时候,老人气色不错,想是向远推荐走的“滕云”那一步棋深得他心。他还不知道妻子患肠癌的事情,叶骞泽怕他病情加重,苦苦瞒住,自己一个人辗转在两个病房之间,其中的苦,自不必说。

“骞泽,你送送向远。”叶秉林说。

叶骞泽欣然起身。

两人走出病房,关紧了门,叶骞泽说:“向远,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外面搭公交车很方便,你照顾着两个病人,别为我耽搁时间。”向远说。

叶骞泽低声道:“可是我并不觉得是在耽搁时间啊,向远,我……”

“你爸爸输液的吊瓶已经快滴到头了,去叫一声护士吧,我走了。”

“我已经叫过护士了。”叶骞泽好脾气地说,“我只是……”

他的下半句话刚起了个头,再次被向远打断,“对了,刚才忘了说,今天没去看你阿姨,你帮我问候她一声。”

他扶着眼镜无奈地笑了起来,向远倔的时候,还真是拿她没有办法,“让我把话说完好吗?向远,我有话想跟你说。”

可向远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他所有能说的话她都可以想象得到,然而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现在期望听到的。

“对不起骞泽,我真有点事情,改天再说好吗……哎,叶昀……”

她朝远远出现在走廊尽头的叶昀打了声招呼,原本低头走路的叶昀听到她的召唤,快步跑了过来。

叶骞泽叹了口气,眼下大概真的不是说话的良机,“改天是什么时候?明天能有空吗?”他在叶昀走近之前说。

“明天我要去中建催一笔工程款,后天早上到厦门投标。”她其实想说,骞泽,有些话不必说。

然而他这一次似乎下定了决心,“周五的合同评审你总要赶回来吧,周六也行,向远,我等到你有时间。”

这时叶昀已经跑到他们身边,向远转而打量他额上细细的汗珠,笑道:“跑什么,你同学呢,怎么剩你一个?”

叶昀挠挠头,有些不自然地说:“回去了。”他想想,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我没让她来,她家就在附近,我来看我爸,医院门口正好遇上的。”

“那她也算是有心啊。”

“向远—”叶骞泽提醒着她故意忽略的事情。

向远侧头想了想,“周六我约了人,再说吧,骞泽,总会有时间的。”但绝对不是这个敏感的时候,她心里说。

“我真的要走了,回头见。”向远对他们兄弟二人挥挥手,叶昀追上去问,“向远姐,你去哪……我也正好要搭车回学校,你等我一会儿。”他本想回病房跟老父亲打声招呼,又唯恐向远不等他,匆匆对叶骞泽说了声,“哥,你帮我跟爸说一声,我先回学校了,过几天再来陪他。”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叶昀的话却少了下来。算不上拥挤的空间,他一个人撑着扶手站在最里面。那一天发生在向远租住屋里的事情,让他懊恼,却又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他想问她的手好了没有,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向远探身上前,从他白色T恤的肩部位置拈下一根长长的头发,放在手心,似笑非笑地看他。

叶昀也凑上来看,“什么东西?怎么会有这么长的一根头发。”他紧张地审视着自己的衣服,抱怨道:“是从我身上找到的吗?女孩子的头发啊,就是飘啊飘的到处乱飞,烦得很。”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向远是齐肩的头发,整齐地扎着马尾,如果沾在他身上的是她的发丝,他还会舍得抱怨吗?

幸而向远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追问到底,她将手一松,发丝轻飘飘地坠地,“对了,星期六你学校没安排课吧?”

“星期六,没有,怎么了?”

“不是说好了有时间就一起爬山去看日出吗?”

叶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问:“你刚才不是说星期六约了人吗?”

电梯到了一楼,向远先一步走出去,“不就是约了你嘛。”

“啊?哦!”叶昀顿时笑了起来,干净无邪的笑脸如初秋最蓝最晴朗的天空,“我会带你去一个最最好的地方。”

向远如期到厦门出差,两天后,也就是周五中午才返回G市。下了飞机,手机的电话和短信就没有停过,找她的有叶秉林、叶骞泽,还有她的助理小吴,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滕云拒绝了温泉度假山庄项目经理一职的任命。

对于这个结果,向远算不上意外。滕云的正式任命并未下达,只是叶骞泽出面跟他谈过。从叶骞泽的描述来看,滕云虽是婉拒,口气缓和,但实则态度坚决。这恰恰证明了她对他的判定,一个聪明人,而且并不利欲熏心。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项目的主持者位子油水虽足,但绝不轻松,说得明白一些,就是要在夹缝中讨饭吃。从叶秉文对他的提拔以及他往日的忠诚来看,两人虽有摩擦,但还并不至于让他辜负旧主。

向远想,她缺的不就是滕云这样的人吗?只可惜叶秉文误拾明珠,却并无慧眼。

她坐上江源司机停在机场门口的车,先回了住处一趟,放下行李,拿了需要的东西,打发司机回去,然后自己打车到广利附近的一间咖啡厅,把滕云约了出来。

滕云起初说自己办公室有客户来访,出来并不方便。向远回答说,自己正好在飞机上没吃什么,完全可以等他一下午,而他只要抽出半个小时。

她真的点了份简餐,拿了份报纸,扔开时政和财经版,专看娱乐新闻,结果滕云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一个天后的感情历程还没有看完,滕云就说声“抱歉,久等了”,欠身坐到向远对面。

向远收起报纸,笑容上脸,心里很满意。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找他谈一谈或是无谓地劝说,避而不见对他自己没有好处,如果他连这点都想不通,也就枉费了她的推崇。

“滕总请坐。”向远亦起身相迎,她和滕云在工作上有过几次接触,但算不上熟悉。她虽得叶秉林抬举,在江源地位不低,但是滕云在江源的子公司也位至副总,场面上两人职务相差不远,客气点是应该的。坐定了之后,向远招来服务员,撤走了自己的餐盘,给滕云上了一杯曼特宁咖啡,她照例是一杯水。

滕云这一年不过三十岁,相貌端正,中等身材,在人群中并不算起眼,但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却和他身上浅蓝色细条纹衬衣、烟灰色针织V领背心一样耐人寻味。

向远开门见山,在这样的人面前无须废话,“听说滕总推掉了温泉度假山庄项目经理一职。”

滕云微笑,“向主任心里恐怕也清楚,对于这个职务,我能力有限,难当重任。”

“我今天来,没打算绕圈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只怕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吧。”

“叶董和向主任能够体谅那是最好。”

“叶秉文这样一个人,值得让你为他那么卖力?”向远做不解状。

滕云也不掩饰,不疾不徐道:“叶秉文是什么人,我不好做评价,但是没有他,我未必有今天。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我不敢自我标榜为正人君子,但忘恩负义的事情还是不屑为之的。”

向远点头,“滕总的为人我很敬佩,但我认为就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一样,恩义也是有价的。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涌泉也不是用之不竭的,叶秉文对你有提拔之恩,你在广利这些年做牛做马已经足够偿还这‘一滴水’了。”她这些话,仿佛是说给滕云听,又像说给自己听。恩、义、情是绝望时的一根绳子,你把它系在腰间,它有一天也可能是最无奈的束缚,你明知道它的结在哪里,就是解不开。

她见滕云不语,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你和叶秉文不同,我看得出来,这些年你对他做事的方式实际上并不赞同。你真的一辈子甘为人下,而且是为一个你自己都不齿的人之下?况且,包括广利在内,你所有的平台实际上都是江源,也就是叶秉林叶董给的,叶秉文不过是借他人之慷慨,你现在为叶董效力,忘恩负义又是从何说起呢?”

“早听说向主任好口才,可是,你苦口婆心为江源做说客,为的又是什么?你也不过是每月领工资的人,这么拼命难道只是为了自己?说到底不也是为报答叶董当年知遇之恩吗?如果我劝你这个时候背弃叶董,再给你几个你我心中都有数的理由,你做得到吗?如果做得到,只怕这个项目经理还轮不到我来坐。向主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滕云这样一个看上去凉白开一样的男人,犀利的时候却也当仁不让。

向远冷笑,“滕总这个比方打得不妥,我不负叶董,是因为叶董也未负我,他至少没有酩酊大醉之后当着人的面揭我的疮疤。”

此言一出,滕云脸色顿时变色,“你……”

服务员恰好在这个时候端上了他的咖啡,滕云一口气已冲到胸膛,却又生生消散,眼前这个人,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点一杯他最爱的曼特宁,当然也知道他最隐痛的地方所在。叶秉文那次酒后失言,确实是滕云的一件恨事,也可以说是他们之间矛盾的导火索,他一度以为听到叶秉文的话的不过是一些欢场女子和不相干的人,然而向远这个女人,她竟然知情。

向远从滕云眼里清晰地捕捉到了慌张和狼狈,人啊,不管多么坚不可摧,一个情字,始终是命门。滕云是同性恋,这是她开始留意这个人之后惊闻的最大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泄露,只因叶秉文和他一次陪客户到夜场买醉,两人因公事意见不合,叶秉文竟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借着酒意大骂他是“GAY佬”。事后,叶秉文虽然已打着圆场说不过是开玩笑,但覆水难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向远俯身向前,面对他的破绽,声音犹如催眠,“你相信我,他有这一次醉后失言,就有下一次的口无遮拦,他不过是捏着你的秘密,像玩一个小白鼠一样地戏弄你。”

滕云慢慢靠在椅子上,面色铁青,但他竟然还能按捺得住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我不过是没有像大多数男人那样爱上一个女人,这就是罪吗?我有我的伴侣,我们情投意合,互相以遇到对方为最大的荣幸,感情不输给任何一对男女,为什么这就成了见不得光的把柄?叶秉文凭着这个对我颐指气使,你也把这个当成说服我的武器,向远,你和他又有何不同?”

“你错了。”向远说,“我和叶秉文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对你爱男人还是女人全无兴趣,这是你的事,我要的是一个结果。如果这还不够说服你,那好,你可以看看这个。”

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滕云抽出其中一个看了一眼,立刻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这些照片是我暗地里从收发室截下的。你应该庆幸你足够走运,或者说庆幸叶秉文的助理足够懒惰,他竟然把这个东西交给公司的前台小妹,让她拿到收发室去寄。你想过没有,你可以认为真爱无罪,但你的家人呢,他们也一样这么想吗?”

滕云深深呼吸,“我父母双亡,从小跟叔叔婶婶长大,他们老了,远在湖南老家,而且目不识丁,我不在乎。”

向远把那两个信封推向他,“那‘他’呢,‘他’也不在乎?‘他’没有这么巧也父母双亡吧,你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另一个人。看清楚,这个信件一式两份,不同的两个地址。”

滕云侧头看着别处,向远冷冷打量他颤抖的喉结和手上悄然突起的青筋,“你们最近一点分歧,稍不顺心,叶秉文就能下这样的狠手。你念着恩义,他当你是条狗!就算你推了眼前的差事,以他的为人,如果得知叶董一度选你而弃他,他还能容你?你忍得够久了,多少恩情都已经还完,与其在他手下如履薄冰,不如借此机会摆脱他,至少你身后有叶董,还有我。”

滕云此刻的无声已远不如起初坚定,向远趁热打铁,当着他的面将那些照片一张张撕得粉碎,“滕云,你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吧。你我合作,我不敢说助你平步青云,但我必不会像叶秉文那样。”

良久,滕云长舒一口气,“是他逼我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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