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明德把手里的书信狠狠地摔到了妻子面前,“太太如今好大的威风!好大的面子!竟连儿女的婚事都能乾纲独断了!”
邹氏看也不看那封信,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你安排我儿的婚事时,不也没跟我商量吗?”

“就因为这个?”展明德几乎不认识眼前的女人了。

“还因为她姓许。”邹氏说道,“是个无父的孤女!”

“你何时变得如此势力?”

“这个世道如此,你怎能怪我势力?当初你我成婚之时,处处仰人鼻息矮人一等,我头胎又生了个女儿,展家的人是什么样的嘴脸?你被排挤得只能在书院读书避不归家,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辛苦渡日,怀致信的时候连想喝碗鸡汤都被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挖苦,我只盼着你能金榜题名,带着我们娘几个离了这苦地方,谁知道四哥一家遭了难,你明明已经中了举人却要被逼回家行商贾之事,彻底断了青云路!老太太明着说全指望咱们夫妻,暗地里伙着婆婆整日里装神弄鬼,你一年到头赚得钱倒被她们拿走了一半,就为了维护那个傻子!你在外拼死拼活,到最后要替旁人做嫁衣裳,我三姐如今是落魄了些,可拉了她一把,就向我母亲和哥哥们卖了天大的人情,邹家人岂能不帮我们?”

邹氏的父亲如今已经是四品的知府,伯父已经做到了二品大员,论门第比展家还要高些,可她偏偏是庶女,自幼被嫡母和嫡出的姐姐们踩着,到了年龄给了点简薄的嫁妆就打发出了门子,她命运不算差,嫁到了展家虽说嫁得是庶子,好歹是原配嫡妻,她的同母妹妹却嫁给了四十几岁的人做填房,每次见了那人,她连妹夫二字都叫不出口。

邹家人如此对庶女,又怎么会替庶女撑腰?也就是在展明德成了展家四房的当家人,他们夫妻翻了身,才有了笑脸,与她有了些许往来,可既便如此,大事上仍不能指望她们,幸亏邹氏的嫡出三姐姐嫁人后因公公吃了官司,过得落魄了,竟要要依靠她来周济,邹氏讨好失势的嫡姐,无非是为了得到邹家人的助力。

可光凭银钱,给姐夫生意做之类的仍旧不行,这桩婚事其实是邹太太先提出来的,邹氏当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她眼里许家庶子所留下的失父孤女,哪里及得上邹家的外孙女份量重?

展明德也明白其中的曲折,可是他毕竟和许家有言在先,与许昭业有同窗之谊,是共过患难的交情,“婚事已经到哪一步了?”

“已经换了庚帖,太太和老太太已经派人去提亲了,下小定的日子都定好了。”

竟然已经提亲了……展明德脸黑得像是阎罗一般,咬牙切齿地瞅着妻子,胳膊高高的抬起,可是看见妻子因为早年的操劳而过早出现在眼边的细纹,已经抬起的胳膊狠狠砸向桌子,满桌的茶具被震了下去,碎了一地。

已经提亲了,这个时候若是反悔,就得罪了邹家!自古官字两张口,邹家……是展家得罪不得的!

“好!邹翠娘!你好!”展明德一甩袖子,大跨步地离了妻子的卧房。

“我对不起昭业表哥啊!对不起啊!”连俊青进到酒楼的雅间的时候,展明德已经自己喝光了一整壶的莲花白,看见他进来了,扯着他的袖子哇哇大哭了起来,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向许家求亲,结果妻子暗地里跟嫡姐结亲的事全说了,“当初嫡母刻薄我,连平常笔墨都给得不齐,更不用说买书的银子了,全靠昭业兄接济我不说,当年我秋闱失利大病了一场,银钱全都花光了,昭业兄为了救我,连冬天的大毛衣裳都给当了,跟下仆一样穿着棉袍子过冬,我病好之后,他还说棉袍子暖和,他又只想闭门读书,不预备出去交际,大毛衣裳当了就当了,我当时就想日后定当百倍报偿他,谁知我竟做了忘恩负义之人啊!”他一边说一边拿拳头砸自己的头。

连俊青听着也是连连叹息,他与展明德相识,也是因为许昭业的引荐,只不过他身为嫡子又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受尽千般宠纵,又与许昭业在学业上较着劲儿,跟他们俩个同为庶子在家里处境艰难的,相交不深,许昭业中举那年穿棉袍子过了一冬,他都是第一次听说。

“展兄,此事你之前并不知情,又只有口头约定,只需去许家赔情也就算了,昭业兄地下有知,也定会原谅你的。”

“你不必宽慰我,昭业就留下樱丫头和元辉这一点骨血,我如此出尔反尔,薄待樱丫头,昭业兄在九泉之下都不会放过我。”

“唉,不过是桩婚事!樱丫头我见过,模样清秀,许家又是望族,婚事上哪有你说得那么艰难?实在不行,我虽未成婚,我连家与樱丫头年貌相当的儿郎最少有三、四个,我这个做叔叔的瞧着谁好,说句话让他们去许家提亲,把樱丫头娶回来,谁敢不从?”连俊青说道,说完他忽然觉得这是极好的主意,他与慧师妹亲事未成,可以说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憾事,若是连家的子侄娶了慧师妹的女儿……他正想着这些,展明德已经趴在桌子上搂着酒壶睡着了。

连俊青摇头叹息,出了雅间让自己的长随去找展明德的长随,送展明德回家。

许樱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听着展明德讲着编造出来的理由,说起来她更在意展明德送来的那几箱子“压惊礼”,因为毁了口头的约定,展明德就送来这许多的细软……若是……她本来就对展家的这桩婚事不喜,如今知道了原来展家七奶奶为了讨好娘家,拉自己的嫡姐一把,私下许婚,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年的婚事没成,展明德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有良心,当初又怎么会让展家的人骗娶她过门?哼……又一个衣冠禽兽!

坐在她身边的杨氏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被冷汗浸湿了,失去了展家的这桩婚事,最伤心难过的是杨氏,她这一生只有许樱这一个女儿,许樱就是她的命,原本她欢喜许樱到底终身有靠,找到了一个好婆家,谁知道一夕之间风云突变,好亲事转眼成空,最要命的是婆婆已经把这事嚷嚷了出去,许家和展家曾经议过亲,结果展七奶奶私下里求娶自己嫡亲的姐姐女儿的事,怕是山东的望族都知道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笑话许家孤女自不量力自取其辱了。

许樱再难有机会嫁到好人家了!

“明德表兄请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我们母女衣食无忧,不缺这些。”杨氏这么心慈面软的人说话也带着冷,可见她真是气极了。

展明德脸上抱歉的笑僵住了,他本来就又羞又愧,被杨氏这么一说更觉无地自容,“弟妹……”

“业二奶奶,此事不怪七郎,他这边与咱们说了议亲的事,谁知道回家一问才知道,母亲和祖母已经应了邹家那边,此事本是阴差阳错,怪不得七郎。”老太太说道,在她看来此事虽然展家有错,但是展家与许家两家的交情,自己妹子的意志,要比杨氏这个庶媳,许樱这个曾孙女要重要多了,再说两家无媒无聘,只是口头相约,未成就未成吧。

“……”杨氏还想说话,她本性子好,不善口舌之争,到了这种想说狠话的时候竟不知该说什么。

许樱反握了一下母亲的手,“七表叔不必如此,本来两家只是口头相约,侄女还小呢,婚姻事本就是玩笑一句,两家庚帖都没换,亲事本来就不该做数,七表叔送了这许多的礼过来给外甥女‘压惊’实在是礼太重了。”

展明德听许樱说话口齿伶俐,话语间丝毫不乱,遇上这样的大事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孩早就躲起来哭了,她脸上竟无一丝责怪或羞愧之色,对比王家见了他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姑娘相差何止天地?

“唉,是我没福气。”

“表叔切勿如此想,许樱自小失父,常回忆父亲音容,自从见了表舅,就觉得若是父亲还活着,必定如表叔一般对我说话,从心里往外的觉得与表叔亲近,至于婚事本就只是口头相约,不成也就罢了,表叔千万不要因此远了侄女,侄女只需能经常看见表叔,也觉安慰。”许樱说着,眼角有了一丝泪意,她早不是小孩了,自然懂得要借助别人的愧疚,成一些自己的事。

展明德听许樱说这段话,再见她楚楚可怜的小脸,心中暗自有了决定,“老太太若是准许,二舅母和业二嫂子若不嫌弃,从今日起我便认你为女,从今日起到你嫁人之前,你的脂粉衣裳银子我出,你日后出嫁的嫁妆,我出一半!”

“这哪有不成的!樱丫头无父孤苦,有你这样福泽深厚的义父疼爱是她的福气。”老太太立时就笑了,“二太太,业二奶奶,你们怎么说?”

唐氏本来打算看许樱和杨氏的笑话,谁知道转眼之间许樱就给自己找了这么大一个靠山,竟连脂粉衣裳银子都有人出了,唐氏暗想这一年里能替她省出多少银子哪,展明德又说出一半的嫁妆,日后打发许樱出门子花钱更少,这么好的事,唐氏这种见不得许樱好的人,也觉得高兴,“这是好事,樱丫头失怙,虽说有伯父叔叔护佑,终究少了一层依仗,有你这个义父竟连这一层的缺少都免了,果然是有福气的。”

杨氏听展明德这么一说,心情也好了许多,本来婚事不成对许樱有碍,可有了展明德这样的义父,婚事上的难处至少解了七八成,她也知道许家不一定靠得住,展明德既然站出来认许樱为义女,许樱日后……“既然老太太和太太都乐意,那我也乐意。”

许樱见事情竟比自己想象中解决得还好,自然是笑了,跪倒在地,“女儿拜见义父!”

“好!好!好!三日后展某要在许家村摆三天的流水席,庆贺我又多了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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