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的往事梅氏未嫁进来之前就听母亲讲过,同为后宅女人,母亲对婆婆唐氏的评价不高:“当年你公公宠妾灭妻确实做得太过,可唐氏也过份,几次设计陷害那个通房,手段高妙些也就罢了,偏偏不够高妙让人拿住了把柄,偷鸡不成蚀把米,夫妻夫妻,没有情义哪能成夫妻?当初若不是有许老太太压着,她日子更难过,你公公考中了进士授了官,就带着那通房走了,后来那通房有孕,儿子都生下来了,你公公才写信回家告知父母,可见对她这个发妻多有防备,老太太派人把通房和那孩子接了回来,把她送了去,她也是学乖了,收了大小姐脾性,小意奉承,这才有了四爷,后来的事我知道的少了,左不过是些鸡零狗碎,总之你婆婆这般一辈子不受宠爱的婆婆不好伺候,千年的媳妇熬成婆,总要耍耍威风,你公公在内宅的事上也是个糊涂的,你要好自为之。”梅氏的母亲也是大明府人,与许家有亲,未嫁到胶州之前两家常有来往,梅氏嫁进许家她母亲是不赞成的,因有长辈做主,许昭龄又确实一表人材才学出众,这才肯了。
再说现在的事吧,许昭业没了,杨氏确实是庶子媳妇守寡,又没有亲生的儿子,婆婆若是记恨当年的事,大可以让杨氏带着孩子别居或者送回娘家,可她偏要让杨氏回来,使出的手段又十足的下作,差点连累了一家女眷。
这些梅氏都可以装糊涂,可不许她与许昭龄团圆,把她扣在山东又是什么意思?
盼着许昭龄也是个宠妾灭妻的?
她正这么想着,丫鬟春娟进了屋,“六奶奶,您要奴婢带上京的东西,奴婢都收拾好了。”春娟穿着青色掐牙马甲,腰系浅粉汗巾子,头上只戴了一朵绒花,她本来就是做为陪嫁丫鬟养在梅氏身边的,眉目自然是清秀的。
梅氏站起身,理了理春娟因为忙碌有些凌乱的衣裳,抹去她肩头不存在的灰,“春娟,我待你如何?”
“姑娘待奴婢自是好的。”
“我有身孕的时候,曾经打算让你去伺候六爷,可你说你志不在此,六爷也没那心思,那事就揭过了,可这次这事揭不过了,我若不派你进京,太太就要派别人进京了……”
春娟跪了下来,“奴婢的爹烂赌败光了家业,气死了我娘,又要把奴婢卖入勾栏,若非太太和姑娘慈悲把奴婢收了下来,奴婢怕是骨头渣子都没了,奴婢粉身碎骨也难报姑娘恩情,姑娘请听奴婢说一句,六爷不是那宠妾灭妻的无良之人,也不是贪花好色的轻狂纨绔,姑娘送奴婢进京伺候六爷,千万别明说是通房,更别给奴婢开脸,姑娘送奴婢过去,只做缓兵之计,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半载,六爷和姑娘定能想出法子夫妻团圆。”
“你这么不愿意伺候他?咱们主仆长长久久的……”
“姑娘!”春娟低下了头,“姑娘您别说了,六爷是什么样的人品,他是天上的云,奴婢不过是地上的泥,怎敢有痴想?”
梅氏被春娟说得珠泪连连,搂着她直叫好丫头,“你这般待我情重,我自是不会负你,你若与六爷有机缘,我们三个就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你若与他无缘,我定替你找一个好婆家。”梅氏对春娟的几分酸意全解,心里面唯独恨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婆婆。
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她心里面怨恨婆婆,又有公公的话,想想二嫂杨氏是个知冷知热的,比面蜜腹剑包藏祸心的董氏不知道强多少倍,心里面就起了与杨氏结交之心。
这边送走了春娟,转身就离了寄梅院,去了杨氏的小院,进屋没坐多久就是一番的哭诉,“人家远路做官,只听说把长媳长孙留在身边的,她可倒好,非把我留下,平日里想不起看我儿一眼,这会子倒说舍不得了,无非是做了些恶事,怕六爷与她离心离德,非要把我拿在手上才得安心,按说她也是在这上头吃过苦头的,临到了自己当婆婆怎么心这么狠?这个家怎么样嫂子你也知道,若真是积善和乐之家,我怎会如此一心想要离了这儿,可我偏离不了。”
杨氏只得送上帕子,“六弟妹你要哭尽可以关上门哭,我这里门户不紧,你小心些吧。”
“我倒乐意这些话现在就传到她耳朵里去,我是明媒正娶的六奶奶,膝下有子,我梅家如今门第虽说不上多高,可也不比许家差,六爷又不在,我看她拿什么拿捏我。”
杨氏也不劝她了,唐氏这一招使得实在不高明,许家二房,许昭业是庶子,还早丧了,这可以不算,许昭文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要说有出息,日后谁能做指望,只有老六许昭龄,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梅氏也是知书答礼的,唐氏这当口抬抬手做好人,梅氏念她的好,自有唐氏的好处。
如今唐氏偏不放人,又逼着媳妇送丫鬟进京,别说梅氏,许昭龄怕是都有想法,他们夫妻情份可不是淡淡的,许昭龄对梅氏可以说是极爱之。
再加上自己回来前前后后的那些事,在许昭龄心里,唐氏这个生母是什么样的?从孝道上孝敬,可从心里往外的孝敬尊重,是不一样的。
“谁让咱们是做媳妇的呢?只有忍了,这孝道礼数是半点不能差的。”杨氏说道。
“咱们家里,我就瞧着二嫂你好,可偏有人拿了鱼目当珍珠。”
“好与不好,你与我自己心里知道就是了。”杨氏说道。
梅氏说了半天自己的事,想到了杨氏的难处,“那个张姨娘如今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每日里巴巴地想多看孩子一眼,我也是为人母的,知道她的心,左不过多一个人疼哥儿。”
“她若跟你一心也是个好的,只是……嫂子别怕我多嘴,我瞧着她娘家人不是好相与的。”
杨氏笑笑没多说话,梅氏这话倒跟许樱在她耳边念叨的差不多,许樱留下得话很明确,栀子可以暂不动,张嬷嬷必要送走。
杨氏是个心慈面软的,知道许樱说得是正理,可偏张不开嘴,梅氏是个聪明的,见杨氏瞧着在院子里面一边纳鞋底一边往正房张望的婆子一脸为难,心里也就明白了。
“嫂子对我好,我自然也对嫂子好,你不想做恶人,弟妹我就替你做一回吧。”梅氏说道,她忽然提高了声音,“听说嫂嫂这里多了一位姨娘,怎么我来坐了这么久也不见?”
杨氏心里知道梅氏要找事儿,刚想拦着,百合捏了一下杨氏的肩“六奶奶请稍等会儿,奴婢这就去传张姨娘来拜见。”
百合早就瞧张嬷嬷和栀子不顺眼了,栀子摆姨奶奶的谱,整日里双目含泪往正房望,听见哥儿哭了两声就跟二奶奶这个嫡母苛待了他似的,张嬷嬷整日“语重心长”的暗示谁是这院子里未来的真正主子不说吧,不主不仆的倒把自己当成老太太看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是这么个升法。
怎奈姑娘小,说得话二奶奶心里明白是对的,就是狠不下心来,自己是个为奴的,不好说太深,如今来了六奶奶这个杀伐绝断的英雄,要替杨氏解忧,自然忙不迭的出去传令了。
张嬷嬷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呢,隔着敞开的窗听见六奶奶说要见张姨娘,心里就有些活泛,没有主母准许,妾室是禁止轻易出院门的,栀子也没什么人能结交,若是在六奶奶那里讨得了彩头,也好把“温良”“柔顺”之类的美名传扬出去。
见百合果然来找张姨娘,自是乐呵呵的站起来,“姨娘在屋里呢,可是二奶奶和六奶奶要传她过去说话?”
“正是。”百合笑道。
“我进屋去伺候姨奶奶换衣裳。”张嬷嬷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身进了屋,一边帮张姨娘换衣裳一边念叨,“像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姨娘身边也该有一两个妥贴的伺候人,如今您身边只得我一个,见客的时候也寒酸,我看那六奶奶是个明白的,看她如何说。”
张姨娘换着衣裳,心里面却明白,还能如何说?她们是妯娌,自然是互相帮,就是太太几番找自己说话都别有目的,只不过别有目的归别有目的,托太太的福,她如今也是有名有姓的姨娘了,不是没名份的姨娘,六奶奶是太太的亲儿媳,还能站在庶嫂一边吗?她们这些太太奶奶相争,她这个小虾米跟着混些肉渣罢了。
这边张姨娘换了衣裳,张嬷嬷扶着她到了正房,梅氏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张姨娘,见她穿着银白织淡青织苜蓿花纹的对襟长袄,下半身穿了鸭蛋青色的马面裙,头挽圆髻斜插一根玛瑙头的银簪,脸上脂粉未施,相貌虽平平,五官端正还是能占上的,这一身打扮分毫不错,颇有些守节姨娘的范儿。
她微微一笑,伸手拉了张姨娘的手,“是个齐整人儿,你与你家奶奶有功,与许家有功,你们奶奶刚才还说,有你是福气。”
“奶奶和六奶奶谬赞了。”张姨娘低下了头。
“六奶奶说得不错,你确实是我的福气。”杨氏也拍了拍张姨娘的手,“这两日没找你过来说话,睡得如何?吃得如何?”
“都好。”同在一个小院住着,夜里咳嗽两声都能听见,对方好不好哪能真不知,张姨娘见杨氏在梅氏跟前对自己亲近,更觉得杨氏是在做戏。
“果真是个可心的。”梅氏赞完了她,又似刚看见张嬷嬷似的,“这位嬷嬷倒眼生。”
“这是张嬷嬷,我的奶嬷嬷,也是张姨娘的亲姑姑。”
梅氏脸上的笑容收了,“二嫂,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张嬷嬷既然是您的奶嬷嬷,又是张姨娘的亲姑姑,哪里能再让她做这些奴仆之事?”
“这……”
“嫂子家里人口少,经过的事少,自是不知道这宅门里的规矩,无论是许家还是我娘家梅家,这世家望族里面,若有奴婢抬了姨娘等,亲眷就没有在跟前伺候的,哪有让亲姑姑为奴,侄女做主子的道理?”
“我……”
梅氏这话说得是正道,若栀子是别人院子里的丫鬟做了姨娘,就算是当奶奶的一时想不到,唐氏也会直接把那丫鬟的一家人或者全都放走或者安置在庄子里,轮到杨氏这里,唐氏装聋作哑不说,见到张嬷嬷还让她多照应张姨娘。
张嬷嬷立刻就跪了下来,这规矩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早前栀子有孕,身份又只是通房,杨氏留下她栀子在身边保着栀子和她那一胎,栀子生了之后,她自觉得功臣,杨氏没说让她走,她也故作不知,唐氏让栀子过明路做姨娘,对她也是多有安抚,竟让她忘了自己还有这么大一个罩门在。
“老奴不敢称什么亲戚,只想一辈子伺候奶奶和姨娘……”
“张嬷嬷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既是二嫂的奶嬷嬷,体面又与旁人不同,二嫂,你实在是做得不该。”梅氏对着杨氏摇了摇头。
梯子都搭成这样了,“恶人”也让梅氏做了,连张姨娘都只有呆站在那里手里绞着帕子无话可说了,百合又暗地里拉了一下杨氏的衣服,杨氏也只得就着梯子下楼了,“原是我经过的事少,竟不知道家里的规矩,在弟妹面前闹了笑话,张嬷嬷你收拾收拾,后日就让奶兄接您回家吧。”
“老奴……老奴舍不得奶奶啊!”张嬷嬷一个头磕在地上,梆梆直响。
“你们奶奶也舍不得你啊,偌大的年纪了还做奴,伺候你们奶奶不说,连亲侄女都要伺候,你要是真疼你们奶奶,就高高兴兴的走吧,勿要叫你们奶奶失了脸面。”梅氏这话说得,张嬷嬷第二个头就没磕到地上,再磕下去就是故意要在别人面前让杨氏和张姨娘没脸了。
此事传到许樱耳朵里,只能暗暗感叹梅氏实在是厉害,这些话原来她也能说,可自己女儿的“孩子话”与妯娌说的“道理”,哪头轻哪头重?梅氏这几句话,比自己在杨氏跟前说一车话还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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