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登说:“你开放授权, 让伊甸园帮你调节一下平衡器。”
林静姝没吭声,默默地摇摇头。
自从林上将去世,林静姝就像她哥哥一样,选择屏蔽了伊甸园的大部分功能。
伊甸园网络不是一天建成的,最初只是小范围应用,让人控制家用电器、玩个全息游戏之类, 渐渐成熟的技术在漫长的百年光阴里, 一点一点给人们日常生活增加便利,人们也像古地球人给手机装一堆应用软件一样,不断开放着自己的授权。
《精神网络保护法》规定,伊甸园中每一项应用,必须充分告知公民隐私披露的可能性,得到公民授权才能链接。不过这些通告内容事无巨细,动辄十几万字,大家一般都懒得看, 反正伊甸园建立伊始,立法和监管就相当严格, 没闹出过泄露用户隐私的丑闻。
而当今, 开放、包容、坦率和自由表达是无可置疑的政治正确, 除了少数笃信苦修能磨砺自己的宗教人士,也就只有林静恒和他的白银十卫会屏蔽伊甸园了——这其实是林将军生前的一桩“罪名”,骂他的人说他是包藏祸心,一点也不磊落,死后则变成了“功劳”, 联盟政府特意写文章说他“为了磨练钢铁之军,身先士卒地拥抱痛苦”。
林静姝选择用这种方式纪念亡兄,跟茹素差不多,格登没什么意见,还十分体贴地给了她半个臂膀,让她靠着自己休息。他的温柔有点在白银要塞作秀的意思,也有真情实感——不管大秘书长私下里和当年的林上将有什么龃龉,他对林静姝还是很有感情的。
没有办法,这样的美人,即使是个摆在家里的死物,看久了也能让人生情。
白银要塞的新守将李将军早早迎出来,在路边恭候元帅和秘书长夫妇,两排卫兵在他身后列队,军容整肃,一水的年轻英俊、细腰长腿。但仔细一看,又有点违和,因为这些卫兵英俊得太过整齐划一,除了军装上的编号,几乎是一个蛋里孵出来的,叫人一眼扫过去,简直要被他们英俊出密集恐惧症。
元帅是老牌人物,一看这仪仗就皱了眉,李上将小声解释:“白银十卫现在走得不剩什么了,其他……其他那些都是权贵子弟,桀骜不驯,很不好管束,为了第一星系的安全,我调来了一批人造人,您看这个模式……”
老元帅不阴不阳地打断他:“这倒是个办法,回头我就写封信给联盟议会,让他们派个人工智能来统辖白银要塞,往后机器人指挥机器人打仗,又文明又省事,也省得整天勾心斗角。”
李上将特意带了一支机器人模特队出门相迎,本想展示自己灵活变通,不料被老元帅当众挖苦,只好臊眉耷眼地在前引路,再也不敢多嘴了。
一行人走进白银要塞,径直沉入地下,来到地下最深处,元帅用联盟军的最高权限打开了七道封锁的大门,随着最后一道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抬起,一架巨大的机甲落入所有人眼里。
它近乎完美、近乎璀璨,冰冷的机身熠熠生辉,像一条沉睡的巨龙。
格登秘书长仰头赞叹道:“这就是‘湛卢’。”
“对,”李上将似乎是怕惊醒什么,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静恒……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唤醒湛卢,它拒绝一切精神链接,包括伊甸园。湛卢是人类瑰宝,是白银要塞的旗帜,我们不想人为破坏,强行链接,可是这些年星际海盗越来越猖獗,联盟实在需要它,没有办法,才想请格登夫人来帮这个忙。”
李上将说着,冲林女士欠了欠身:“您是静恒唯一的血亲,分享同源的优秀基因,或许能打动湛卢。”
林静姝退让半步不肯受礼,还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老元帅上前,伸手摸了摸湛卢的机身,伸手按在舱门上,试探说:“请求链接。”
整个地下空间先是“嗡”的一下,随后,那声波频率很快离开了人耳分辨范围,好似一声无声的咆哮,海浪似的往四下回荡,与此同时,老元帅觉得某种极强大的压迫力当头碾了过来,沉睡的机甲像一头困兽,一旦睁眼就要张嘴噬人。
老元帅陡然一惊,连忙松手,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元帅!”
老元帅摆摆手,挡开李上将谄媚的手,浑浊的眼睛盯住了他,一字一顿地说:“260年,新星际恐怖主义和海盗团勾结,林静恒奉命出战,最著名的那场战役里,他一个人入侵了十五架敌军机甲,强行接管对方权限——同一时间。”
李上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林静恒不是靠一架机甲统领白银要塞的,湛卢不接受链接也是情理之中,链接你们这些废物是对机甲的羞辱。精神阈值达不到,血缘?亏你想得出来!”老元帅冷冷地说,随即疏离有礼地转向林静姝,“格登夫人不用试了,夫人身体不好,也没受过军事训练,容易被湛卢震伤,让美丽的您受伤会是首都星的无上损失。抱歉麻烦您专程跑一趟,请。”
秘书长本来就是过来做个样子,并不是真心想帮忙,乐得围观军方一筹莫展,二话不说拉起林静姝,跟着大步流星的老元帅离开白银要塞。
他没看见自己“柔弱”的妻子回头看了湛卢一眼,鸦羽似的睫毛垂下,掩住了她一点诡异的笑容。
同一宇宙时间,第八星系,北京β星。
天刚蒙蒙亮,四哥细致地把手洗了三遍,洗完想了想,又顺手抹了把脸。
墙上的机械手仍在休眠,他自己动手把胡子刮了,换了身衣服,随后打开了“破酒馆”的窗户和前后门。
风声与寒意穿堂而过,北京星已经从瑟瑟发抖的寒夜中醒来了。
四哥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咖啡,又从保鲜柜里翻出了一团三明治——第八星系特产,四哥举起来看了看,实在没看出里面夹了些什么玩意,他也不在乎,四门大开地就着寒风开始啃,还顺手给蜥蜴投喂了点面包虫。
外面人声渐起,有行人匆忙的脚步声,有手忙脚乱的主妇嘹亮的叫骂声,不学好的小孩子学着大人说粗话,还有“日可云车”五分钟一次的鸣笛,这是第八星系特有的生机。
“破酒馆”里干干净净,蜘蛛已经不见了。
四哥这个人,精力充沛的时候没有很活泼过,这会熬了个通宵,也显不出萎靡,他像棵松树,风霜雨雪也好,春和景明也好——都是一个样。
皮糙似铁,不知炎凉。
“您不该对着冷风吃早餐,会引发肠胃问题。”三个小时一到,挂在墙上的湛卢准时变回了美男子。
四哥好似被什么吸引似的,凝视着窗外没回头:“不会。”
他话音没落,酒吧的门窗同时关上,室内气温迅速回升,铜墙铁壁似的把北京星寒冷的清晨隔绝在外。
湛卢严肃地说:“会,迎风吃冷食和肠胃问题呈现显著正相关性。”
四哥:“……”
湛卢拿走了他这凑合至极的早饭,把隔夜咖啡泼了,磨了一杯新的,又把三明治加了回热:“您审问了蜘蛛。”
四哥跟他说话不绕圈子:“嗯,三个月前,毒巢在第八星系外围,遇到了一伙来历不明的人,这些人声称自己手上有一百台机甲,两艘带武装的星舰,要跟他们谈一笔军火生意。芯片就是这伙人带过来的,植入心脏里,不单能随心所欲地影响半径两百米内的人和人工智能,还能让他们变成刀枪不入的超人——据我所知,伊甸园都没有这种功能。”
一百台机甲是什么概念呢?
五年前,联盟政府秘密派兵包围白银要塞,也只出动了五百台机甲。
湛卢:“不是八星系本土的帮派势力。”
“应该不是,”四哥说,“这些神秘人开价很低,第一批军火几乎是白送,只是让毒巢帮忙搜罗两到四岁的小孩,一百个一批,已经跟他们要了两批,猜测可能是在做什么人体实验。那些神秘人不让他们在同一个地点拐小孩,可能是怕拐得多了被人发现,也可能是在利用毒巢这群傻瓜测试生物芯片——现在毒巢这帮人在整个星系里乱窜。”
湛卢静静地等着四哥的结论。
四哥心不在焉地吃了加工过的早饭,这才说:“不急,如果是域外海盗想干什么,毒巢应该只是他们伸出触角的一个试探,迟早会找上门来。在这之前,最好先弄清楚那个生物芯片到底是什么。”
“我会全力协助陆校长,”湛卢顿了顿,“对了,您今天会应邀参加陆校长的开学典礼吗?”
“我吃饱撑的?”四哥把咖啡一饮而尽。
湛卢:“可是我注意到您把衣服换了。”
四哥随口打发他:“昨天那件沾了血,脏得很,处理掉了。”
湛卢“哦”了一声,收走了四哥的餐具和空杯:“那么稍后我会把这项安排从您的日程里划去。”
四哥坐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谁让你列入日程的?”
怀特翘着尾巴显摆:“熬了三个通宵才看懂的,校长应该给我发奖学金。”
……然而校长只想发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一方面,陆校长有点老怀甚慰,因为他虽然把嘴唇磨掉了两层皮,但总算往一部分朽木脑子里塞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十分的气急败坏,因为熊孩子们好不容易肯学点东西,学会了就拿来对付校长!
当代交通工具,大体可以分为星际和非星际两种。
非星际交通工具就是在大气层里跑的,品种比较多,包括地上跑的普通民用车、军用机甲车,低空的高速机车、高速轨道车,高空的飞机、特殊飞行器等等。
而星际交通工具则一般只分两种——星舰与机甲。
星舰可以军用,也可以民用,是个统称,范围比较大。
但机甲就不同了。
依照联盟法律规定,机甲仅做为军用设备使用,小到可以塞进实验楼存放的单人简易小机甲,大到能遮天蔽日的超时空重型机甲,所有的机甲上都有两套系统,一套常备飞行动力系统,一套军用系统,包含对接各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接口与防御系统,机甲绝对禁止私人持有——除了在三不管地带的第八星系。
再简陋的机甲也是凶器,绝不是一知半解的未成年们的玩具。
陆必行本人虽然不大靠谱,但大小也是个为人师表的,不敢任凭学生们瞎捣蛋,他紧急中止了实验,身上的芯片来不及取下,三下五除二把检测仪器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拽断了三根线一个传感器,设备抗议的警报声响成一团,隐约的焦糊味冉冉升起。
陆必行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但怀特那小王八蛋显然是用了功的,非但把拓展阅读材料吃透了,还进行了自己的改良,眼看存放室的密码锁摇摇欲坠,陆必行顾不上乱成一团的实验室,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赶。
实验室的门禁是老旧的指纹与虹膜系统,为了省钱,陆校长没装基因锁,他本来就没习惯这身突如其来的怪力,心里一急,大力金刚指直接把指纹采集器戳了个窟窿。
门禁遭此横祸,以为是外敌入侵,虹膜也不扫了,锁也不开了,就地发出尖叫,同时自动切断实验室内一切网络和信号,合上了紧急防盗门——紧急防盗门有三米多厚,用的是特质材料,能扛住三次中型粒子炮。
宇宙中肯定有某种掌管“倒霉”的神秘力量,并且在陆必行头上浇了一泡看不见的狗屎。
陆校长被锁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和紧急防盗门面面相觑,气成了一根烟筒。
机甲存放室里,有少男少女各两位,此时,八只眼睛正注视着一溃千里的加密锁——
牵头的是怀特,他感觉自己在机甲方面造诣有限,于是又请了两个帮手,薄荷和她室友黄静姝,两个女孩本来不愿意与他为伍,是怀特花钱雇来的。
同行的还有个男生,正是开学典礼上占别人座位还占出一场群架的那位,名叫维塔斯,这小青年酷帅狂霸拽,整个星海学院,除了校长,没有不想揍他的,他平均每天要跟熟悉与不熟悉的同学们干上八架,所以有个外号,叫“斗鸡”。斗鸡兄家里做的可能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自称曾经碰过一次真正的机甲,原本是奔着“机甲操作”专业来的。
四个人分工明晰,怀特负责溜门撬锁,薄荷和黄静姝两个人做设备维护员,分头负责飞行系统和武装防御系统,斗鸡负责开机甲。
“咔哒”一声,密码锁彻底失效,存放室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怀特乐得蹦了起来,把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可惜他的三位搭档都不怎么友善,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怀特只好自己跟自己拍了一下,顺便原地做了半节广播体操。
黄静姝发出一声感慨:“真要开这个,你们几个活腻了吧?”
虽然只是个边远邪教组织出品的单人机甲,也足有十米来高,由于是教学使用,周围一圈武器槽都是空的,饶是这样,它看起来也已经十足骇人了。
斗鸡声称自己摸过真机甲,其实是吹牛的,他小时候只玩过一次仿真的模型,跟真家伙一比,那玩意完全就是个碰碰车,此时,斗鸡不易察觉地吞了口口水,怀疑自己是吹牛吹大发了。
被困在实验室里的陆校长空有一副透视的千里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摸进机甲存放室,毫无办法——他身上这枚生物芯片毕竟简陋,操作余地很有限,只有两种功能,一种是“伪装”,一种是“隐形”,完全是拐卖儿童专用,没有其他自定义选项!
陆必行电话打不出去,联网联不上,砸门也没人听得见,冷汗都下来了。
这时,他一抬头,看见实验室里的一个声波增幅器。
四个不知轻重的青少年站在巨大的机甲下面,都害怕,但是比起机甲,穷疯了的薄荷明显更怕怀特不结尾款,于是她率先鼓足了勇气:“你们倒是走啊。”
斗鸡看了她一眼,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是不肯当着异性的面认怂的。
到现在为止,陆必行除了讲机甲的基础知识,就只带学生来看过一次,演示了一遍怎么开舱门。斗鸡定了定神,佯作镇定地走上前去,回忆着他从书上看来的步骤,打开机甲门。
随着他们走进机甲,机甲里的精神网络“嗡”一声被激活,神经网沸腾一般地亮了起来,惨绿惨绿的,非常瘆人,斗鸡怀疑膝盖以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时怎么都想不起链接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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