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昉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方才太皇太后的尸首就暂放在此处,她后脑裂了,身上也有伤,哪怕再怎么小心,也会漏得一点脑浆、血水出来。
他头一回被这样多的太医拱卫着,十分不知所措。

几名医官仔仔细细地把了脉,又看了赵昉的舌苔、眼底、喉咙、耳朵,互相商量之后,复才举出一人,对着杨太后道:“回太后,秦王世子体虚得很,又兼寒疾未愈、脾胃不和,还是要好生将养……”

这太医说了许多话,全不是杨太后想听的,然而她伺候赵芮,看着赵署惯了,很懂太医院这些医官们的习性。

即便当真一点毛病也没有,也要扯些体热体寒,以防早间还说无事,晚间忽然生出什么不妥的话,他们无法开脱。

是以她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忍不住道:“哪有谁人身体是十足十康健的?你只回我,有没有什么大碍?又可有什么宿疾隐病。”

这倒是没有。

不过那医官还是犹豫了一下,复又回头看了其余几人一眼,复才道:“这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没有什么大碍?”杨太后也生了火气。

她很是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当初赵芮、赵署生病,医官们也常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什么过了今日才知情形,什么明日再吃一剂药,才好看清。

当初她是不懂事,等到丈夫、儿子死了,好容易得了个看着能养大的,又被拿这样的话敷衍,杨太后又如何肯。

医官只好道:“从脉象来看,并无什么隐疾。”

听得“并无什么隐疾”几个字,杨太后心里头那一块大石便终于落了地,转头同坐在自己对面的许多官员道:“诸位官人,既是并无大碍,尔等可有异议?”

殿中登时安静得可怕。

若说没有异议,自然是不可能的,可若是说有异议,又挑不出什么过不去的毛病。

赵昉乃是赵芮遗诏所定,又是太皇帝的长子嫡孙,礼法上头,虽然算不上顶顶合适,可放在眼下的情形上,确实也找不到更妥当的。

见得众人皆不说话,杨太后又道:“赵昉乃是先皇钦定,看着也是个好的,太医也说并无隐疾,身上也……”

她说到此处,忽然有些犹豫。

一旁的崔用臣连忙上前道:“臣方才换衣衫的时候,已是见得,并无不妥。”

有他这一句补充,杨太后的声音便大了起来,道:“也身无残疾,又是国子学中教出来的,都已是再这样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吗?”

众人都不说话,纷纷等着前头的黄昭亮开口,见得黄昭亮并无反应,复又看向了一旁近日很得太皇太后重用的孙卞。

黄昭亮没有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出这个头。

他单看着赵昉那个样子,就觉得不像是个长命的。

可这样的话,又哪里能直说?

如果给他坐上了龙椅,过不得两年,又没了,那又当如何?这数月以来,难道折腾得还不够吗?倒不如把赵颙扶上去,虽说人是心胸狭窄了些,也不见得有几分聪明,到底是个真正康健的,儿女也多,总不至于像先皇那样,将来一个种都留不下来。

而孙卞还在犹豫。

从前太皇太后没有择定赵渚时,他已是暗暗接触过不少皇亲子孙,虽是后头一个都没有成,可直到现在,也还很有往来。

若是能从其中选一个?

他有了私心,那一条腿,就仿佛给鬼拦住了一样,始终都跨不出去。

殿中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安静,尴尬异常。

范尧臣站在第二列,他看着上头一手抓着赵昉,一手抓着交椅的杨太后,又看着又瘦又小、正低着头的赵昉,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当日赵芮的信重,只觉得这孤儿寡母的,十分可怜。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当先站了出来,道:“既是先皇钦定,又身体康健,自然当承大统。”

有了范尧臣这一句话,殿中其余官员,也有不少跟着站了出来,表示同意。

然而吴益却有些不满,上前一步,道:“范参政,方才太医也已是说了,其人体虚得很,又有寒疾未愈、脾胃不和,怎么就称得上身体康健了?”

杨太后见得范尧臣带了头,才松了口气,忽然又见得吴益这张熟悉的老脸,只觉得哪一处有屎,他就爱往哪一处钻,实在也有些气得上了头,忽然提声道:“先皇定的人,我也看得好,范相公看着也好,人就在此处,样样挑不出毛病,这还不行,那要谁才行?难道要你说的才叫行吗?”

她这一番话,不可谓不诛心。

吴益连忙疾声否认,退了回去。

见得殿上稀稀拉拉的,也有小半的人站出来表了态,杨太后便道:“既是诸位官人俱无异议,那便定个日子,这两天就请新帝登基罢?”

她这般豪爽,仿佛新帝登基就同换身衣裳那样简单,便是范尧臣也吓了一跳,忙道:“太后,此事非能如此仓促。”

废黜赵渚,新皇继位,哪里是这样儿戏的事情,先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废黜赵渚——总不能对着天下直说,原来的小皇帝把太皇太后杀了,所以只能废了他罢?

另又要着钦天监选日子,还有无数要准备的事情,不说旁的,一时半刻,要拟出来给官员、三军的赏赐,大赦天下的范围,各色人的封号,甚至秦王那一处怎么处理,千头万绪,都是麻烦。

听得范尧臣在此处一一列举,杨太后才醒过神来,道:“原来这样麻烦。”

不过等一等也有等一等的好处,她看着一旁的赵昉,道:“也好,若是仓促登基,天子的舆服怕是就来不及现做,虽是能拿从前的改一改,到底不合宜。”

来不及做,自然只能那前头的来改,最近的前头就是赵渚,虽然大改小好改,可那意头十分不好,她也不愿意。

下头的官员们听得简直要吐血。

天子登基,事关亿万百姓,江山社稷的大事,杨太后心中,竟是只惦记这一身衣裳……

当真要叫这样一个太后来垂帘吗?

纵然想了也没用,可众人还是控制不住地都在心底泛起了嘀咕。

只有赵昉依旧低头坐着。

他的座位被放在杨太后的右边,此时此刻,杨太后的右手正握着他的左手,而他自己的手也握成了拳头,已是有些捏出汗来。

虽然直到此时,还没有人同他明说,可听得场中人言,其中之意,却是十分直白。

怎么回事?

什么舆服?

什么登基?

这些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来京之时,天子派去的人便只是奉命而去,等到到了皇宫,里头早已经坐好了一个赵渚。赵昉全无准备,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才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但是因为有那坏消息在前头,叫那好消息也变得与他无关了。

赵昉早已习惯了自己没有好运道,是以接受起来,并没有特别难受。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杨太后身旁,面前是文武重臣,众人对着新皇人选议论纷纷,到得最后,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自己去做皇帝?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宁愿认为这是假的,如此一来,若是将来又有了什么意外,自己就不会那样失落,便似前一次那般。

赵昉心中拿定了主意,面上便显出几分宠辱不惊来,看在杨太后眼中,越发地满意,觉得这小孩心中很有成算,也不轻浮,虽然不够机灵,但是举重若轻。

而此处兼任过崇政殿侍讲的重臣们,看得他这番表现,也略微松了口气。

坐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罢?

总算这一个没有脱了鞋子袜子四处乱砸。

***

忙了这一下午,外头天色已经渐黑,给范尧臣几人手把手带着,杨太后终于把最要紧的事情先安排了下去。

至于太皇太后在何处停灵,如何停灵,怎的废黜赵渚,寻什么理由,这些却不适宜再在此处商议,更何况还有一个赵昉坐在旁边。

征求了宰辅们的意见之后,杨太后终于转回了宫中。

无论对于朝中的重臣,还是对于杨太后,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赵昉还是能好好睡一觉的。

旁的也许想不到,可杨太后自己生养过小孩,也照管过赵署这样身体极差的孩子,此时面对赵昉带来的问题,她驾轻就熟。

“旁的宫殿也来不及打扫,福宁宫中要好好收拾了才能住人,先住在清华殿罢,我也能时时去看着,不至于放不下心。”当着两府重臣的面,她也不觉得尴尬,就这般泰然自若地分派起来。

因怕赵昉不习惯黄门跟着,她还特地点了几个自己用惯的宫人过去伺候。

又交代道:“怕是还没来得及吃东西,路上先垫一点,回去叫他们给你做好吃的。”

她连着吩咐了这许多话,赵昉都不知道怎么回,只好应了是,又道了谢,跟着一旁领路的宫人先走了出去。

***

杨太后给宰辅们缠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从天庆台到得天庆殿,又从天庆殿回了垂拱殿,忙得晕头转向,只在间隙时去吃了点东西。

她自嫁给赵芮以来,从做皇后时开始,就从来没有独自一人操持过什么大的事情,更何况那些事情还如此陌生。

已是半夜了,众人还要排着来问她这样那样的问题。

杨太后一惯就是个深宫妇人,她与太皇太后是两样的性子,对政务一无所知,听得这一桩觉得复杂,听得那一桩也觉得重要,样样都拿不定主意,偏偏又不放心,只好同来人问话。

她问得多,又全不在点子上,答的人烦,她自己也烦,明明半个时辰就能做完的事情,给到她头上,足要花上一个时辰。

等到过了丑时,寻了个空隙,杨太后进得偏殿,坐在隔间里忍不住拿帕子按着嘴巴,偷偷哭了起来。

做皇帝,实在是太难了。

这样辛苦,怨不得当初丈夫那样多病多痛。

她此时甚至有些理解起太皇太后起来。

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还觉得太后喜怒无常,脾气莫测,可想想当时她一个妇人,带着甚事不知的皇帝儿子,要面对后头这样一大摊子事,又怎么能有什么好脾气?

方才被朱谕追问三军奖赏的时候,一旁的小黄门给她添茶,她看得对方动作慢吞吞的,等到把那茶水喝进嘴里,竟是半点品不出味道了,刹那之间,险些就把杯子摔了出去。

这样的情绪实在是陌生得很。

杨太后一向觉得自己是和善的性子,可对着这许多事情,已是烦躁得不行,太皇太后的性格本来就强,自然也更容易生气。

她躲在里头,坐了哭了半日,想到后头无尽的政务,不得不擦洗了一把脸,想着一会还要见来问话的官员,也不敢顶着这哭过的脸出去,只好匆匆叫了宫人来简单帮着自己补了一回粉。

***

杨太后毕竟陪在赵芮身边多年,也见过他处理政事,懵擦擦地听得官员们奏了半夜的事,忽然就有些醒得过来。

除却这些喜欢架空皇权,自举相权的两府重臣,从前先皇手头还有郑莱、朱保石等人,另还有一个被遣去延州的,好似是姓许?

便是太皇太后,也有个得力的崔用臣帮着办事。

虽说不怎么机敏,可杨太后却还是知道感激的,她分明记得白日间那崔用臣在一旁提点过自己好几回,回回都十分关键,倒让她省了许多力气。

有几个得用的人在旁边帮忙提点,用处是真的大得很。

死者为大,虽然太皇太后才死了没过半天,尸首都还不怎么僵硬,然而经历了今日的事情,杨太后却是对她多了几分理解,此时再去看崔用臣,倒也没以前那样不顺眼了。

想了想崔用臣,再看一看自己原本惯用的那些个黄门,一对比起来,差距就有些明显。

纵然杨太后是个恋旧情的人,可她并不固执,短短半日,就叫她看得明白了原来的心腹只合照顾起居,用来辅佐政事,当真不是那块料。

她坐回了殿中的位子上,左右一看,寻了一圈,却是没见到崔用臣,便招来人问道:“崔用臣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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