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瑚来不及去都水监,也等不及去查明什么原因,头一桩事情便是要往宫中去。
幸而身旁还有个老幕僚将他拦住了,道:“官人要不还是去一趟范大参那一处?若是给御史台晓得了,少不得要胡乱弹劾……”

弹劾什么?

出了事情,不去找直管的上司,竟是去找太皇太后。

眼下虽然交接还未完成,可范尧臣已是接了印,有事去回他,正是应份。

张瑚想了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行到一半,只好又折去找了范尧臣。

公厅里头人来人往,比平日里还要繁忙数倍,时不时有差官同小吏飞也似的进进出出。

只是张瑚心中着急,并未留意,已是急急进了门。

范尧臣却是很镇定,听得张瑚说汴河发了大水,也不问前因后果,也不说其余事情,只问道:“你见得新郑门发了大水,可有知会下游?”

张瑚瞬间呆了一下,额头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回道:“未有来得及知会扬州门……”

今日分别在新郑门、扬州门两处设点用那浚川杷清淤通渠,同是一条汴河,新郑门乃是上游,扬州门却是下游。

他下船之后,见得对面有京都府衙的差役同禁军在,只觉得百姓应当无忧,也没有过多去问,便匆匆回了城,至于打发人去扬州门,他忙乱之间,当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范尧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没有来得及知会扬州门,可有来得及知会下游其余县镇?”

张瑚仿佛被打了一拳一般,有些发懵。

他当真没有想到那么多。

可是此时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出了大疏漏。

忽然之间发了这样大的水,都水监尚且不知,京都府衙也没有收到风声,那寻常百姓哪里会有防备?新郑门见得不对,自然应当赶紧知会下游县镇,疏散百姓,以免有人为洪水卷走。

然而张瑚并未管过京中水事,他虽然跟着张待在延州、赣州等地为官,可延州乃是西陲之地,河水极少,连雨水都不多,哪里有水事给他管?

再说赣州,他到时福寿渠已经建了大半,城中并无淹水之事,至于其余县镇,顾延章先前已是捋过一遍,张待父子忙着去弄白蜡、福寿渠,并无功夫管这个,倒是叫水事之上的官员萧规曹随,按着以前的规矩做而已,全然没出过问题。

没有遇过问题,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去解决问题,张瑚没有经验,带着幕僚也没能想到,再因今次大水发得匆忙,浚川杷也试得虎头蛇尾,没有下官帮着提点,竟是叫他漏了这样要紧的事情。

不过此时再来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立时转头向着跟过来的属官问道:“京都府衙可有遣人知会下游其余县镇?另也要差巡铺、禁军前往上游营救百姓。”

此时倒是想起来还要去管上游了。

那属官也尴尬得很,他一路都跟着张瑚走,张瑚上船,他跟着上船,张瑚下船,他也跟着下船,张瑚不知道的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

只好应道:“下官这就去京都府衙问问。”

一面说着,一面趁着这个机会就往外走。

对面范尧臣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冷声把人喝止道:“回来!”

他也不给张瑚面子,直接道:“汴河须要深浅有度,各县各乡已是置了护堤官,都水监总察之,出了事情,都水监不知道,跑去问京都府衙,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

范尧臣这般不给面子,声音也并未特地压低,公厅外头还有不少等着办差的官吏,俱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瑚的脸都绿了。

范尧臣没有管他,径直抬头对着外边探头探脑的的官员道:“什么事情,进来。”

来人手中捧着文书,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了进来,到得范尧臣面前,连忙道:“参政,已是有封邱、酸枣等七个县回了信来,正疏散援救百姓,其余地方因离得太远,尚无音讯回来,顾副使已是急召了一批渔人船夫,正沿河搜救,其余事体,只有一桩……”

“吞吞吐吐的,什么事情不能说?”范尧臣皱着眉头道。

来人犹豫了一下,看向了一旁的张瑚,终于还是道:“顾副使那一处还在召集船夫,只是仓促之间,未能够数……听说今日张公事行浚川杷,好似招了一批船夫……只是人乃是都水监所管……”

范尧臣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行事搜救之时,还分什么你我!”

张瑚的脸更绿了。

船夫乃是他招募的,能在短短数日之中,召齐这许多船夫,他是费了大力,眼下轻轻巧巧,就给旁人将人抢了去,为了搜救,也就算了。可这范尧臣全无讯问自己之意,就这般一口应了下来,虽他是都水监丞,也是自家的上峰,可如此做事,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然而此时人人都忙得不行,过不过分的,也无人去管他,奏事之人得了范尧臣的准话,也不多言,复又比来时更大步地奔了出去。

范尧臣就这样把张瑚晾在了一边。

来回事的人一个接一个,源源不绝。

张瑚气得不行,再不在此处停留,转头就走。

一旁跟着的属官小声提点道:“公事,下官看那范参政,怎的好似早早就知道了汴河会出事一般?”

张瑚自然也看出来了,可是范尧臣不主动说,他就绝不肯丢这个脸,去主动问。

才回到都水监中,张瑚就察觉出来公厅之中的气氛很差。

杨义府已是同他前后脚回来了,脸上全是焦急之色,见了张瑚,急急道:“公事,汴河发大水了!”

又道:“幸而咱们没让百姓走得离河堤太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谁不知道!

张瑚十分不悦,道:“你可有遣人通知下游?”

杨义府一呆,问道:“此事不当是京都府衙所管吗?”

两人大哥不笑二哥,俱是新官上任,又一心想着出政绩,连都水监的职属并管辖都没有全然弄清楚。

然而有杨义府毕竟反应快,见得张瑚这般发问,知道其中必有不对,忙道:“我且遣人去问问!”

张瑚冷声道:“不用问了,你那岳丈已是在管了。”

知道范尧臣那一处会将此事处理妥当,张瑚方才被落了大脸,索性不再理会,而是问道:“扬州门那一处如何?那浚川杷可能得力?”

他话才出口,见得杨义府脸上的表情,便知事情未必如人意,于是道:“一般也是不行?”

杨义府摇头道:“并非此法不得当——从前我与公事不是已经在河流之中试过?虽是费力些,可清淤之效,甚是明显。”

他开始分析起今次的问题来。

“然则这一阵子京畿连日有雨,河水暴涨,虽能靠着水势冲刷淤泥,那浚川杷的长短却未必足够了。况且想要清淤,必要对河底的情形有一二了解,若是能提前着人探查一番,想来便可避开那等大石之处,不会像今日这般了。”

又叹道:“只可惜此时已经春末,夏日雨水很快就要来了,届时水势疾快,水量又深,怕是要极熟水性之人才能下水探查。”

行到这一步,已是进退不得。

“另有那浚川杷,不能只做一个形制,见得河底情形不一,应当多做几样,或是长十尺,或是这是长三尺,或是长两丈,遇得深浅不同之处,便以不同浚川杷而用之,如此一来,因地制宜,此法便能妥当。”

杨义府说得头头是道,俨然已经一个精通水利的水工。

张瑚抬眼瞥了他一下。

早这么能耐,跑到哪一处去了?

为何不提前说?

杨义府连忙补道:“只是今日所试,下头考虑很是不周全,公事在前提纲挈领,我也未有经验,只能边做边学,致使不能成事,实在可惜。”

又道:“旁的倒没什么,不过从前已是试过,并无差池,眼下遇得这等麻烦,偏生还叫满城百姓尽看了去,想要再行完善之法,怕是中书、御史台又要有话说。”

他说到这里,语速又放慢了几分,道:“还有一人,怕是也会不让再用……”

杨义府没有明说,可张瑚却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自然是范尧臣。

到得此时,张瑚其实已经隐隐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可一来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乃是自己用错了人,使错了法;二来他今日就在船上,见得那浚川杷行事,这杨义府所言,好似当真也有些道理。

张瑚想了想,道:“不用去理他们。”

不用去理他们。

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

***

纵然张瑚、杨义府二人轻描淡写,仿佛并未被此事打击大了,可实际上,一出得都水监的大门,满城之中,都能听得百姓议论。

无论是八百贯得来的铁龙爪扬泥车法改成的浚川杷全然无用,还是汴河忽然发了大水,都是能叫人大说特说的。

街头也好,巷尾也罢,酒肆的角落,挨在一处的小贩摊子上,甚至几个妇人一起捣衣服的河边,都能听得有关此事的声音。

“昨日你去了扬州门吗?”

“我家那口子说要去新郑门,我争不过他,谁知那杷子压根不好使!白浪费那样大那样长的木头,拿来做房梁多好!”

“幸好你去的新郑门,若是去的扬州门……你听得人说了不曾,扬州门外那一处被卷走了七八个人,也不知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啊?怎么会?不是前头有护栏挡着,又砌了墙吗?”

“好似是有个妇人没抱稳小孩,叫那孩子掉出去了,便翻墙去救,此时河水已是上来了,旁人又去救她,救来救去,都给卷走了。”

“可不是,我也听得说了,还有个不要命的,好似是荷包掉了,哎呦,要钱不要命,瞧着巡铺、差官人人都躲进来了,他竟是还要翻墙过去捡!依我看,还是那墙太矮了……”

“听你胡言,那墙再高些,如何能看得到河?”

一群妇人在河边捣洗衣衫,嘴巴闲了下来,便在此聊得起来。

“怎的会发这样大的水?虽是雨大,也未见得往日有这般厉害啊!”

“谁知道呢?你没瞧见今日这里处处都是人吗?那汴河发了大水,全不能用,俱是来这五丈河洗衣裳了。”

“唉,从前那样大的动静,我还以为那龙爪当真有用呢,叫那姓李的白得了八百贯。”

“而今不叫龙爪,唤作浚川杷,是不是改了名字,就不中用了?”

“上头已是换了条龙,便是叫原来的名字,怕也不中用吧?”

“嘘,小得点声,莫叫旁人听得去。”

而金梁桥街的顾府里头,得的消息又更早一些。

季清菱早间拦住顾延章时,并未能猜到会有此事,然而等到中午之时,松香便匆忙回了府。

他得了顾延章的交代,来同季清菱回禀。

“官人说怕夫人担心,特叫小人来说一声,已是与胡公事一同去寻了范大参,也打点了快马沿途通知上下游衙门好生提防,严守汴水,眼下正着人去祥符县,应当不会有事。”

季清菱忙问道:“胡公事同范大参怎的说?”

她虽是觉得可能是那水柜有事,毕竟没有证据,以旁人看来,不过是胡乱推测而已

五哥也许信她,可凭着这一丁点猜测,又如何能说服胡权同范尧臣?

松香忙道:“夫人且放心,胡公事虽说觉得有些荒谬,因是官人所言,也没有怎的说,左右不过多派些人出去巡堤而已,此时本就快到雨季,早个一阵子,并不妨碍什么。只是官人想要疏散新郑、扬州两门外的百姓,此事他却不愿出头,只跟着一同去寻了范参政,参政好似早觉得汴河有事,一听便准,已是立时派了人出去行事。”

听得范尧臣插了手,季清菱便松了口气。

提刑司虽然也协管堤坝之事,可同都水监,毕竟不能相提并论。何况范尧臣到底是两府重臣,参知政事,一旦其人信了,还着手去管,无论是能调用的人力同资源,都全然不在一个量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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