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宁把手一甩,斥道:“胡闹!我儿哭成这样,哪有什么闲工夫等天亮,若是当真有了事,哪里再寻一个儿子来赔我!”
搭话的奶娘连外裳都来不及批,被狗撵着一般往外跑去。
一时间孙府的后院里头鸡飞狗跳。
孙小郎只要他老娘抱,一旦离了陈慧娘的胳膊,便要哇哇大哭,一刻都不带停,等到终于请得大夫过来看病问诊,对方只说头先受了热,有些低烧,因那孩子实在太小,不好开药,便叮嘱了一番,叫众人好好照料。
孙宁担心儿子,特令人在一旁腾了个屋子出来,请那老大夫就歇在此处,要等孙小郎好了才给走。
被这样闹了一个晚上,等到陈慧娘腾出手来,外头太阳早已升到了中天。
她才坐着歇了没有一会,房中的大丫头便领着两个人进了门,同她回道:“娘子,您上回给小少爷定的料子送来了,不若先放进厢房里头?”
陈慧娘循声看了过去。
两个小厮抬着足有半丈长,近三尺宽的大箱子进了门。
那木箱子一般也涂着黑漆,制式则与前夜那木匣子几乎一样。
陈慧娘躲了这样久,终于避无可避。
***
木箱很快被搬进了内厢,陈慧娘把丫头打发去了外间,独自一人坐在房中。
她打开了箱盖。
十余匹蜀锦叠在一起,整整齐齐,无论花色、锦纹都是百里挑一。
陈慧娘站着发了一会怔,脑子当中乱糟糟的,幸而还记得起门没有锁好,便垫着脚走回了门口,悄悄把门拴上。
只隔着一扇薄薄的木板,两个小丫头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了进来。
“小少爷好了罢?”
“应当无事了,也不哭也不闹,正睡得香。”
“早间绿玉是不是来过?眼下小少爷好了,怕不是要去同她说一声,省得夫人担心?”
“一会问一问慧娘子罢。”
两人说了两句,又聊起闲话来。
“都听得外头说兄弟争产,从前我年纪小,总以为人争一贯钱,鸟抢一口粮,只要有好处在,必定是会闹的。现在长得大了,见惯了府里头行事,才晓得什么是长长久久的门第。你看咱们家官人与夫人,何等肚量,莫说这是亲兄弟,便不是亲兄弟,但凡能搭一把手,没有不肯的。看了外头那等市井小民,再比对咱们府上,果然诗书传家才能百代。”
……
陈慧娘听她们又说了几句,复才回到木箱边上。
这一回,她没有敢把箱子的下半层全部打开,只露出了一点空隙。
一股熟悉的腥臭味涌了出来。
透过两指宽的缝隙,顺着隐约的光线,一条没了手掌的胳膊,正斜斜地躺在里头。
***
夕阳西下,一名老妇拢着个大篮子,快步走出了南熏门。她捡着一旁的岔路进去,行到小巷子深处,敲响了一处不起眼的房舍的门。
出来应门的汉子开始还漫不经心,见得对方手中篮子里半露出的酒菜,脸上立时就好看了些,笑道:“胡老娘回来了?”
胡老娘也跟着笑道:“这样冷的天,你二人屋中也不好时时烧炭,实在辛苦,老婆子我托大,打了两斤酒回来,晚上起锅子给你们热了吃!”
她口中说着,果然提着篮子就进了一旁的厢房。
这院子极小,只有一进,统共不过两间房,胡老娘同女儿占了大的,住在里头,两个汉子也挤了一间,住在外头。
等到将盘盏摆好,又把酒给热了,她这才招呼院子里的两个汉子进来吃席,自家则是提着剩下的酒菜去了里头的厢房。
厢房里烧了石炭,虽说烟灰缭绕的,倒是比外头暖和许多。
“大娘!”
屋中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她见得胡老娘进来,连忙迎上去接了篮子。
胡老娘把手在衣摆上头擦了两下,扯着那小娘子的袖子去桌边并排着坐了,小声道:“我白日给你打听过了,宋门外头的屯溪巷子里果真住一户南边来的,两个老的带着个傻子,我本想看一眼再走,谁知等了半日,也没甚动静,左右一问,才晓得前两天他老家来了人,接回颍州去了。”
她把打听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却见对面小娘子的面色越发难看,忍不住问道:“这是怎的了?难不成那一户是你什么人不成?”
那小娘子摇了摇头,右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半晌才声道:“大娘,你说我肚子里这个,将来留不留得下来?”
胡老娘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道:“傻子,这是个孽种,便是生得下来,他爹也不愿意要,十有八九,将来你还要养他,你生得这样的相貌,今后脱了身,自去寻个好人过正经日子,何苦要来沾这个。”
那女子明显并不很相信胡老娘说的话,抬起头来道:“大娘,你同我说实话,等过了今次,我当真能脱得身去?”
她只穿一身素色布衣,坐在这满是炭烟的寒舍之中,可一双眼睛仿佛含着春水,面如娇花,明媚娇艳,谁人来看,都要生出可怜之心。
若是杨义府在此处,怕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同他好了半载的胡月娘。
胡老娘给胡月娘做了一年多的娘,同这姐儿也生出了几分感情,听得她问,不好不答,不好真答,却是更不好假答,只得含糊道:“若是主家还在,怕是走不了,可他如今不是……”
胡月娘苦笑道:“我原也以为……当年我在楼里头住着,识得一个唤作慧娘子的,带一个哥哥,说是小时得病,她哥上山帮着挖药,不想竟是摔了头,成了个傻子。”
“她那哥哥一个大块头,脑子却好似只有三两岁,饭也不会自己吃,话也说不了几句,又有极凶恶的惊痫病,三天两头发作一回,时时要人带着,日日得吃药,那慧娘子平日做事十分卖力,赚的钱十个有九个都花在哥哥身上——依旧还是不够。”
此时惊痫乃是顽疾,并无治愈可能,平常用药,多使茯神、珍珠、辰砂静心安神,又以水牛角、牛黄、麦冬等物清火下毒,便是小富人家,也经不起常常这样吃,更何况寻常门户。
胡老娘听到这里,忍不住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推己及人,感慨道:“有这一个拖油瓶,她爹娘怕是只能指望女儿了……”
胡月娘苦笑道:“哪有什么爹娘,她爹娘早死,从小是那哥哥养大的,从前她嫁过一回,那一个倒是好人,可惜只两年就得病去了,没奈何,饭也吃不起,病也没法看,只好投了这一位,在酒楼子里做买卖。”
“我二人原是旧识,她见我年纪小,不晓事,常给妈妈训骂,便来教我,是个脾气极爽利的,人又好……后来听说员外寻她有事,没两日,再不见踪影,倒是那哥哥还在原处住着。”
她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轻声道:“大娘,你还记得上回从任家胭脂铺子里头回来,我向你打听的事情吗?”
胡老娘先的声音不由得高了上去,惊问道:“任家铺子里头遇得的那一位……那不是……孙参政府上……”
***
胡月娘这样惦记宋门之中的事情,一半是怜人,一半却是顾己。
她当日说有了喜,其实不过是胡编,听了旁人的吩咐,特用来拿捏杨义府,谁料得没两日,竟是当真胸前膨胀不适,又恶心作呕,原还没当回事,只那胡老娘是个过来人,请了大夫来看,竟是果然有了快三个月身孕。
胡月娘名义上说是在此安胎,实际已经等同于被软禁,幸而胡老娘借着日常采买的名头能时出时入,带回来了李程韦入押京都府衙的消息。
肯舍下这一身皮肉,做到这一步,胡月娘自是得过承诺。可见得李程韦被收押在监,又听了外头的传言,叫她如何会不惊惶。
这小娘子到底只有十来岁,自小无依无靠,也无一技之长,空学了满腹往男人身上使的本事。她方才问胡老娘那一句,并不是关心胎儿,其实手掌捂着肚子,心里只想着如何叫他赶紧自家从里头掉出来。
母女两人困在南熏门,走也走不得,逃也逃不掉,自有一番惶急不再多提。
李程韦生意做得大,交际自然也广,他被收押在监,不晓得引起了多少人的惊惶,胡月娘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因他素有大志向,并不只想做个寻常巨商大贾,从前跟着赵颙,本只想借对方的势力捞好处,后来步步深陷,除却骑虎难下,少不得也有自己暗藏心思的缘故。
事涉大统,李程韦不敢孤注一掷,除却济王,也在其余人身上埋了力气。
是以他眼下虽然身陷囹圄,又知晓赵颙出事,却自认并无大碍,隔着大理寺的重重外墙,依旧将京城之中棋子指使得团团转,所图无他,不过想在第一时间知晓宫中情况,再来看是自己要换一个墙头站,还是要将现下脚下踩的墙给砌稳了。
***
京城里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早已波涛诡谲。
赵颙一直昏睡,他一日不醒,太医院便一日不敢下定论,而由此引发的朝野动荡,更是没有平息的可能。
赵铎已经自行禁足了六日,每天除了早晚去给上头那一位问好,连路都不敢多走一步,即便这样,却依旧不得人满意。
垂拱殿中,张太后抬起了眼皮,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讥诮还是嫌恶,只将对面人的话重复了一遍,道:“他从未去过文德殿?”
躬身站在下头的黄门连忙应道:“魏王殿下每日只在殿中,除却来同圣人问安,便是温书习字,再无其余。”
张太后再一次问道:“连一回都不曾去过?”
她的声音冷冷的,虽是问句,却没有半点起伏,只一瞬间,那黄门便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虽不知道自家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座上的那一位究竟想听些什么,却是腿都软了,过了两息,方才抖着声音答道:“不曾……”
张太后从鼻孔里发出了一下气音,仿佛是说给下头的人听,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道:“三哥昏迷不醒,华阴侯都晓得亲进宫来探问一番……”
黄门低着头,哪里还敢说半句话,等到出得殿门,又行出了三五百步远,才渐渐缓过神来,一面走,一面琢磨起方才张太后的话来。
华阴侯已经年过七旬。
——圣人这话中之意,难道是不满四大王不去文德殿探视,不晓得悌爱兄长?
只是依着这一位的疑心,便是四大王去了文德殿,说不得,也会被怀疑是不是去有意刺探的罢?毕竟按着京都府衙查案的结果,三大王这一回中毒,十有八九是四大王所为,眼下没有外传,怕只是因为碍着皇家颜面罢了。
***
张太后并没有功夫去探究其余人的想法,她把面前摆着的几份折子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手中拈着一支羊毫,笔尖的墨都已经凝得死死的,依旧没有落到纸上。
朱保石站在下头,本是等着回话,见这一位半晌没有开腔,只好跟着沉默不语。
他伺候赵芮十余年,习惯了上头人看奏章前先问话的方式,面对张太后这般把东西看清理顺了,才来问话的行事,实在有些不适应,片刻之间,脑子里头已经浮想联翩,把自家方才进来时的举止同近几日所有动作都过了一遍,唯恐出了什么岔子。
他越想越是怕,又觉得是不是从前管勾皇城司时捞的好处被这一位人老成精,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圣人知道了,一时又觉得会不会是因为挡了慈明宫中哪些黄门的道,被人偷偷上了眼药。
明知此时应当细细想一想才递上去折子里头写的东西,才好应对,其余念头,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可朱保石就是无法控制头颅里头的脑子。
张太后身后只有崔用臣并一名黄门官伺候,其余内侍都离得远远的,她不说话,殿中便如同空无一人一般,寂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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