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黄昭亮这般质问,范尧臣却是不慌不忙,对着赵芮禀道:“陛下不妨将邕州奏章取来,一看便知。”
赵芮哪里会拒绝,立时招来黄门让去取阅。

黄昭亮已是知道自己定是上了当。

为官多年,纵然因为种种缘故,数年都被发遣在外,可他是能臣,也是良相,治政并不比范尧臣弱。

他敢逮着顾延章骂,就是知道想要五日完成一州的抄劄,决计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个笃定,来源于多年的治政与多次的外任,更知道想要统筹胥吏、里长、乡官、副长等等,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工序。

然而他更知道,范尧臣更不是那等随意胡诌的人。

对方既是敢说,必然有所依仗。

难道这是仗着邕州天高水远,无处查证吗?

难道范党已是同杨党联起手了?

一面想着,黄昭亮脑子里头飞快的地闪过了方才范尧臣提到的那一连串人名。

顾延章同陈灏本就是一派人,蛇鼠一窝,自是会抱团,邕州通判李伯简是个没后台的,也好被收买,广南西路转运使正在邕州,不过陈灏势大,也未必不会被其胁迫。

他还在想着,范尧臣已是道:“陛下,臣以为顾延章有功无过,他在广南稳民心,逐交贼,建疫病营、抄劄济民、助民生,实在功劳难掩。”

他顿一顿,又道:“只是邕州如今有陈灏坐镇,钦、廉两处不过下州,自交贼退去到得今日,已有数月,按着广南近日递上的折子,顾延章已在重建州城,以工代赈,发招贤令,分派田地以引良民建之,如今样样皆已上了轨道,只要循例,并不用他留在彼处。”

听得范尧臣说到此处,黄昭亮的心咯噔一下,已是猜出了对方的目的。

果然,范尧臣已是禀道:“陛下,如此能臣,不当留于广南,行那固守成规之事,臣请陛下将其召入京中。”

赵芮面上的笑意敛了起来。

黄昭亮更是牙齿都要咬得碎了。

千防万防,没有防到这一着!

姓范的,也是朝着交趾军功去的!

然而还未等他想到什么回应的法子,一直未发一言的孙卞却是上前一步,道:“陛下,臣附范尧臣议——臣听闻顾延章当日在赣州,曾断奇案,善刑狱,回京之后,亦被调入学士院中重修赦令,甚得董希颜赞誉,而今张牟柳正到转官之时,京畿提点刑狱之位空悬在即,朝中并无合适人选,臣举荐顾延章!”

这一时,方才一直滔滔不绝的范尧臣却是闭了嘴,一副并无异议的模样。

为官多年,若是再看不出来这一场演得毫不掩饰的戏,黄昭亮便是傻子了。

他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抬头看着上头的赵芮。

那一个虽然有点弱,却也不是傻的,定然也能看得出来。

***

赵芮自然是看出来了。

黄昭亮跳得最欢,想要借着治罪的名义,把顾延章召回京中,将那位子空出来,安插上自己的人手。

而范尧臣却早与孙卞两人联起手来。

方才范尧臣那一番举动,不单单是为了打压黄昭亮,一般是为了将顾延章召回京中,安排人去顶上。

只是他办法更巧,话术更妙,甚至并不自己出头,只借着孙卞的口。

赵芮看到这里,竟是有些想笑。

眼下还未发兵,一切都只在筹划之中而已,朝中已是为了抢功闹成这样,如果当真发了兵,广南只有陈灏一系,还不知朝中会如何闹腾。

南征交趾,陈灏是不可或缺的,然则顾延章却并非如此,想来想去,能拿得出手来得功的位子,最好的也就是他坐的哪一个了。

为平衡计,不但陈灏麾下要另行安排人进去,负责后勤转运的人,也必定不能是顾延章。

想通了这一点,赵芮反而放松下来。

下头几个既然都有所求,那他便不着紧了。

做天子的,不怕下头人各有心思,只怕下头人一个心思。

因他这大半年来的偏向,黄昭亮已是压过范尧臣,两边早不是六四,却变成了七三,便是他一个做天子的想要权衡起来,也有些吃力。

此时倒好,范尧臣同孙卞联手,这一回,倒叫他轻松了些。

异论相搅的手段,赵芮用了几十年,此时已是驾轻就熟,他做好了准备,便不慌不忙,只听着孙卞在逐条逐句地推荐顾延章为提点刑狱。

片刻之后,去取广南奏折的小黄门终于进了殿,数本册子摆上了天子案头。

赵芮无心再去理会下头三个,只急忙将那奏章打开。

他翻开一本,又翻一本,全看的最后一页,直到找到那缀名是“顾”姓的,才重新翻到前头,满怀期待地看了起来。

明明是与其余人没有太大差别的馆阁体,可不知为何,赵芮就觉得看起来特别舒服,特别干净,特别有风骨。

阶下站着的三个重臣,单论治政之能,个个都是极出挑的,可要说到一心架空天子,拉帮结派,也个个都是出挑的。

也许十余年前的范尧臣,二三十年前的黄昭亮、孙卞会是赵芮极喜欢的臣子,可到得现在,早已从往日的君臣相得,变成了如今的互相提防,互相谋算。

有下头的人对比着,面前这一份折子的主人,就变得尤为讨人喜欢起来。

顾延章如今还是新进,一腔热血,满心都是皇恩百姓,正是最为叫他喜欢的阶段,无论从哪一处看,都是好的。

此时顾延章送来的折子,哪怕上头是狗爬一般的字迹,只要内容过得去,赵芮也能帮他找出理由来,说是忙于政务,不得空闲,乃是一心为民的表现,更毋论奏章当中无论叙事也好,行文也罢,几乎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赵芮原本只想扫一眼,可却是越看越慢,见得其中详细叙述抄劄手法,并此番抄劄之法的问题、弊端所在时,更是细细读了好几遍。

到得最后,折子当中还不忘请罪,只说此番乱行抄劄,不按朝廷规法办事,全因事急,又因邕州粮秣太少,物资不够,若是正常救济,无法奏效。

顾延章的抄劄只抄人口、男女、年龄,并家中粗略产业,连复核也只是简单抽调而已,其中必然会有冒认,甚至过不了多久,邕州之中还要重新再行抄劄——今次所得数目,只能用作核对,不能用作州衙之中五丁田产簿中的记录,已是能称得上人力的浪费。

赵芮一面看,一面叹,最后一段,复又重新看了两遍,只恨不得把那一个个字摘下来,糊到下头的黄昭亮脸上去。

看看人家!

再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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