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正在里间给丈夫绣荷包。
她二十出头,相貌并不算特别出众,性情倒是非常温顺,少有吵闹的时候。

范尧臣是真正的寒素出身,得了进士之后,前期一直在外任官,每日忙于衙门事务,并没有太多闲工夫,在教养儿女方面,难免就疏忽了些。

也正是以为如此,等到他权柄日深,对几个儿子便罢了,见到女儿,总会忍不住偏疼几分。

范氏及笄的时候,范尧臣早入了政事堂,这个女儿的婚事,他斟酌了许久,才挑了杨义府,看重的除却才学本事,也有对方性格温润,谦谦君子,想来对待妻子,自是能做到相敬如宾。

范尧臣从未纳妾,身边只有一个老妻姜范氏。

他少时家中十分贫苦,能有今日,全靠的自己后天一人之力,是以年轻时娶的妻,也不过是左近的农人之女而已。

范尧臣的官越做越大,姜范氏却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相夫教子已是极限,便是想要去打理产业,都有些力所不逮。

幸而范尧臣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他持身甚正,这些年来,虽然有过诸多诱惑,最终还是没有乱来。

有这样一个丈夫,又如何能指望姜范氏教女儿识人?

嫁给杨义府之后,范氏半点异常也未有察觉,只是心满意足,每次回范府,对这一个丈夫都是只有夸,没有贬的。

丈夫在外的行事,她并不太关注,可丈夫回家之后,当真算得上是体贴无比,万般怜爱。

两人成亲这数年,从未红过脸,感情十分深厚,如今差的……也只是一个孩儿而已。

范氏一面穿针走线,想到这一处,忍不住停下手来,轻轻抚了扶自己的小腹。

前两年一直跟着杨义府在襄州做官,那一处才遭了地动,气候、天时皆是很差,范氏到了没多久,就接连生了两场不大不小的病,请了大夫,说是水土不服,过了大半年才适应过来。

母体不好,想要怀上,自是有些困难。

今次回京之后,姜范氏特意给女儿请了京城的老医官慢慢调理,才把范氏的身体给调转了回来。

算一算,她已经快两个月未来癸水了,感觉很像是有了信,眼下却又不敢确认,只能暂且先缓一缓,等一阵子再说。

想到有这样一个可能,范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到时候确认了,若是告诉官人听,他头次做父亲,不晓得多高兴!

她还未来得及把手收回来,已是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

那步伐的点踩得非常熟悉,虽然比往日要匆忙些,范氏还是立刻就辨认出来。

她连忙把针扎别进了荷包里头,站起身来,就要上前相迎。

然而才将将走了两步,就见到杨义府从外头推门进来。

“怎的才回来!虽是入了冬,外头也还有些余霜余露的,凉得很!也不晓得什么事情,爹爹这样着急把你叫过去,天都黑了,都不能明日再说吗?”

范氏口中抱怨着,面上却是带着笑,亲手给丈夫斟了一杯热茶。

杨义府转身把门给掩了,却是不回话,慢慢走到了桌边。

他面色有些犹豫,似乎有话想要说,又碍于什么原因,不甚方便,只寻了张离范氏最近的椅子,坐了下去,接过那一杯茶,捏着茶拖放在桌上,并不去碰那热热的杯身。

夫妻数年,范氏很快察觉出了丈夫的不对劲。

两人隔得很近,虽然并未碰到,范氏依旧感觉到了杨义府身上透过来的寒意。

她不禁伸出手去,搭住了丈夫的手。

杨义府忙要把手收回去,却哪里来得及,被范氏正正握着。

“怎么这般冷冰冰的!”范氏责道,“还不去换了衣衫,若是着凉怎的办?”

杨义府勉强一笑,并未说话。

范氏觉得更不对劲了,不由得问道:“官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杨义府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却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真娘,爹爹给我安排了一个差事……”

范氏“啊”了一声,双手紧握,赞道:“太好了,官人也候缺候了这样久,总归有个好结果了!”

又问:“是哪一司的差事?”

杨义府抬头道:“不是哪一司……大人想叫我去广南……”

范氏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莫不是……莫不是听得岔了,怎么可能是去广南??”

杨义府连忙解释了一番,又道:“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差事,若是一应顺利,遇得好上司,行军又妥帖,当地也有支应的人,再兼民伕肯听管,手下得力,熬上一年半载,至多一二年,只要没有事,仗打得又顺,待得回来,一个京官估摸着是走不掉的,若是运气好,说不得再外放一两回,连朝官都能想着有了……”

范氏越听越慌,掰着手指数丈夫说的一二三四,惊道:“这样多的若是!若是你一样都没有遇到,带兵的不中用,当地也没有好人,那岂不是……”

又道:“作甚要去广南?旁的地方不好吗??那一处这般乱,还有瘴疠!咱们没有其余地方选了吗?”

杨义府说了这样多,层层铺垫,有意引带,就是为了妻子这一句话,此时果然勾了出来,心中一松,却是摇头道:“旁的地方虽有差事,却不如广南这一处随军转运好……大人好容易帮我谋来的差事,我当真是感激不尽,不晓得该如何谢他……也不知该如何爱你才好……只有一桩……我去了广南,最最放心不下、也最最舍不得你……战场无情,若是当真有了什么……”

范氏听得丈夫甜言蜜语,却是半点没有往日的欢喜,只满脸煞白,因一句“战场无情”,就想到前一阵子才过世的杨奎,那一个据说也是在广南留下的病根,走得甚是痛苦,越想越是心慌。

杨义府犹在说着去广南的“好处”,范氏却是脑子里头灌了半壶水一般,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晃得人晕头转向的。

未有半点准备,她小腹忽然传来一阵抽痛,那痛初时不明显,只是隐隐的,可范氏担心自己肚子已久,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连忙拉着杨义府的手,道:“官人……我肚子……快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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