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信口念弥陀,单手立在胸前,算是行了一个礼,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他这回进京时日虽然不长,僧录司的人却是见过好几回了,好似是说近日在点选高僧排序好赠紫裟。

算算日子,也当时这一阵子就要出结果了,难道是选中了自己,特来通报自己去领取紫色袈裟,参与仪式的?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当着许多信众的面,架子越要摆好了,这一副佛法高深、不为名利的壳子才能做得越漂亮。

智信面上带着微笑,挺直了背,等着僧录司的官人发话,一面还不忘看向被拦在七八步开外的众多信众们,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众人几乎立时就安静下来。

智信看在眼中,恍惚之间,竟好似体会到了种当年佛祖拈花一笑的感觉。

人生便是如此了罢?

紫色袈裟加身、万千信众在侧、金银珠宝在怀,这等妙处,此时又有哪一个僧人能比得上自己?

便是智缘,他得紫裟的时候也已经快五十岁了!

可自己才过三十没几年呢!

短短的几息功夫,智信大和尚心中已是转过无数念头,竟是有几分陶醉起来。

——难得有这般叫僧录司当着善男信女们宣诏令的时候,此番紫色袈裟一来,自己的名声,当又再上一层楼,在场人出得外头之后,少不得帮着宣扬,又能省下一番自己令人外出传言的功夫!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桩桩件件都备齐了!

正是佛祖眷顾自己!

智信的心里美滋滋的,端着架子等着僧录司的人宣布诏令。

而就在他对面,立着的僧录司的官人也一般的面上带着微笑,只那笑虽没有透到眼中,却是把底下怜悯的味道给压住了。

见殿内信众们已是被驱隔开来一段距离之后,想着后头还要去另一所寺庙通知另一位僧人,那官人也不再挑剔地方不妥当,连忙便把手中诏令双手递给了智信,道:“上师,此乃中书下的令,召上师去广源州、交趾传扬佛法,劝服蛮藩少兴兵戈之事,共享太平。”

智信大和尚恰才伸出的手,堪堪捏在那一份诏令上,便听得那一句话,其中“广源州”、“交趾”、“传扬佛法”、“劝服蛮藩”等语,更是如同有人拿了锣鼓在他耳边大敲特敲,一个词便如同一下,这一下接一下,震得他耳朵都要聋了。

仿佛那诏令上带着刺,又仿佛那诏令上喂着毒药,他再拿不稳,“啪嗒”一声,诏书掉到了地上。

而他面上那十分慈悲、包容的微笑,也顿时像被碗口大的冰雹接连砸了地上的小白花一般,原本丰润饱满的花瓣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萎靡下去,被一番雨打风吹、霜欺冰裂蹂躏得一塌糊涂。

再维持不住端着的架子,智信失声叫道:“怎么回事?!为何要我去广源州??”

此时此刻,他已是顾不得自家在信众面前的形象,连自称都忘了要叫“贫僧”。

不能接!

这可是要命的诏令!

他智信便是未有名气的时候,纵然四海挂单,也未曾去得那等荒山野岭!凭着十分口才,八分相貌,去到哪一处,不是被人供为上宾?!自前几年偶然遇得哪一户人家,同那人一番运作之后,平日里更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睡的是软罗铺的床,住的是宽敞的房,能穿鲜丽的法衣,可戴红底金边的僧帽,可谓衣食住行,无一样不精致。

这样的他,怎么能去广源州那个鬼地方!

瘴疠、蚊虫、愚民!

智缘还才去过,把交趾皇族都得罪光了!

去广南已是嫌活得命长了,还要去广源州同交趾?

这不是叫自己去送死吗?!

咽了口口水,智信干巴巴地道:“贫僧未曾去过南边,对该地也是不熟,恐怕做不得大用,莫若再选一二得力之人过去罢!”

他口气一时软了下来,叫人听起来,竟好似从中品砸出了几分可怜。

僧录司的官人见他这副样子,也有些同情,一时心软,嘴上便露了几分口风出来,道:“何必在此自谦,上师佛法精深,上下俱知,听说今日在殿上,自顾勾院特出头举荐之后,说是‘智信大和尚口才出众、善相人面,当是首推之选’,出征的将帅齐齐赞同,天子也甚是满意,亲自下的令,着我们立时拟了诏。”

说完这话,他还不忘叮嘱道:“明日便要启程了,上师不若快些准备罢!此一番去,回得来,一身紫衣,早是妥妥的!”

信口说着从旁人那一处听来的传言,僧录司的这一位话里话外都只透着一个意思:上师,您莫要想太多了,而今乃是天子钦定瞧中了,是八辈子求不来的福分啊!挂在天子心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吗?躲也躲不掉了,求谁也无用,哪怕是死,您也得死在广南啊!

说完这话,那官人也不再多留,匆匆拱一拱手,这便告退了。

智信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旁那躁动的信众,后头几个目瞪口呆的行者,扶着自家的两个小沙弥,眼下都好似不存在了一般。

顾勾院是谁?

他从来没有听过啊!

为甚会“举荐”自己去广南?

甚时自家曾经得罪过这样一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在小沙弥的连连提醒之下,智信才找回了神智,听力也慢慢回了来。

不远处几个不知事的信众们犹在高兴道:“果然是上师!竟得了天子钦点!去得广源州,正好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好叫世间少有战事兵戈!”

然而不少穿着华贵的人面色已是有些不对劲了,那一名穿着锦裙的富商妇,更是偷个空档,悄悄溜出了人群。

智信也无心再管这些,忙吩咐人把殿中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自己则是一下子就跌坐在地,捡起那一份诏令,看了半日,才把其中意思看清楚。

他再爬不起来,只觉得头脸都冒着冷汗,牙齿打着颤,半点动弹不得。

这一时,早早见势不妙,已是出去打听情况的小沙弥正巧满脸煞白地推门进来,喘着气蹲在地上道:“上师,已是使银子给那僧录司的跟班打听得清楚了,今日在殿上举荐您的是上回的状元,唤作顾延章的……”

智信心跳得难受,勉强捡回来了脑子,问道:“他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一面说,他忽的脑浆子被什么利器刮了一下一般,“啊”的叫了一声,呼道:“莫不是!莫不是上回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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