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檀之沉默不语。
顾延章说的话,他又岂是不知。

只要叔父那一处的香火问题不解决,祖母便不会罢休,就算此刻按得了一时,终是还会翻出来。

可这实在是个死结。

他不愿意兼祧,也没有纳妾的心思,然则拿杜老太太却又毫无办法,因是至亲长辈,又有大恩,还要敬着。

祖母虽然年迈,性格却执拗得很,也不好哄,同她说大道理,她就拿一个“孝”字来压,又说什么“纵然是天子,也不能拦着人传宗接代罢”,再说什么“并非纳妾,只是帮着孙媳生儿子”等语。

杜檀之自然晓得这种时候,如果逆着老太太来,一味去同她反驳,并不是什么好法子。相反,十有八九还要让她生出火来,这火不能撒在自己身上,倒是极有可能往柳沐禾身上去了。

眼下妻子同祖母相处本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若是因为自己护着,反逼出不和来,那才是麻烦事。

他现下做的,便是消极以对,使了一个“拖”字决,只是骗人骗己罢了。

杜檀之心中压抑,只晓得拿起茶盏,把那凉透的茶水喝了又喝,好一会儿,才道:“我原是想着,过上两年,待得内子身子养好,家中自会有子嗣,届时过继一个给叔父,便也承了香火,只要好生同岳父岳母那边通过气,又与内人说清楚,多半是行得通的。”

虽说是过继过去,可人总归是自己的儿子,又是自己养着,分的产业,自然也是自己家的,都是骨血,也没那样多话说。

至于杜老太太那一边,到时候见着几个孙儿孙女在膝下环绕着,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了罢?

顾延章见得杜檀之手上茶盏并无一丝热气,便打了铃叫小二进来换茶添水,等人出去之后,方才道:“便是过继了一人,又怎的知晓老太太会不想再要一人?叔父房中子息,又岂是区区一人便能旺起来?依你恰才所言,她十分担心子嗣不丰,更担心小儿难养,只要多子多孙,开枝散叶。”

他抬眼一看,对面杜檀之的眉毛皱得死紧,却全无异色,想来这个问题,对方并不是没有考虑过。

“杜兄,恕我直言,这一桩事,其实根源在你。”

杜檀之惊讶地抬起头来。

“杜兄得官早有数年了罢?”顾延章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老太太上了年纪,又拘于方寸之地,有时候想得左了,也是有的,可她平日里头能接触的人本就不多,你每日在外,想来也无空多做陪伴,那些个走街串巷的姑子,一擅察言观色,二擅煽风点火,老人家听风就是雨,岂非情有可原?归根到底,难道不是杜兄不能引而教之?”

顾延章的话虽然有些难听,杜檀之却是无法反驳。

“我且问,若是今日不是为着子嗣之事,而是杜兄家中有沾亲带故的犯了重罪,闹上衙门,老太太要你帮着去走通关系,求一求情,你又待如何?”

杜檀之想也不想,即刻摇头道:“岂不闻避亲、不干碍?况且本已犯了大罪,自当按法而判,祖母虽然老迈,性子也犟,却是不至于这等大是大非也辨不清。”

顾延章便道:“若是轻罪,又当若何?“

杜檀之面色一怔。

“若是家乡两家争产,莫衷一是;两家闹事,不知孰是孰非,老太太听了人言,便来寻你,你又当如何?”

“这等闲事……”杜檀之连连摇头,“自有当地官员自行判决,与我又有何干,自是不予理会,不仅如此,还要约束家人,不能……”

然而他话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却慢慢地低了下去。

顾延章知道这人已是有些悟了,复又轻轻往前推了最后一下,道:“杜兄自是可以约束手下,可若是老太太遣得一二下仆,或是着人发得一二书信,径自去管了事情,又待如何?”

杜檀之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确实不能如何。

老太太辈分最大,又是个大活人,如果她执意要派遣人回乡去,或是自己对外发了话,他便是知道,也来不及追回了。

最要紧的是,以她的性子,确实做得出这等事情。

此时此刻,杜檀之甚至能想象得到,当真遇上了,祖母遣人回去之后,又会怎样同自己辩解。

“多大点事,本是对家错,如今只是去说两句公道话而已,不收银钱、不受贿赂的,也未借你的名字,哪里又有毛病了?”

便同从前收了旧人乡人那般——

“人家来都来了,一月也耗不了多少粮食,如今正缺人做事,烧火挑水这等活计,哪里又做不得?”

后来收得进来,果然不少惹是生非,好吃懒做,仗势压人的,自家费了好大力气,才收拾妥当。

越是想,杜檀之越发觉得自己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话锋一转,顾延章却是微微一笑,道:“杜兄如今已是节察推官,按理,正该在家中说一不二,只是纯孝,才不好说重话,不过都是祖孙这样的血脉至亲,什么不能摊开来?杜兄千般好,却有一桩不好,只把家中责担压在自己身上,朝中情形如何,京都府衙个中滋味,判案之繁琐艰难,为何不说与老太太听?”

“那一户人家自是有大笔嫁妆,却俱不姓杜……”顾延章意味深长地道,“旁的都不要紧,这话我只在这里说,出得此门,便全忘了——杜兄当是志在大理寺卿罢。”

杜檀之坐直了身体,看向顾延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是看轻商户,我家便是商户出身,只是越是大商大贾,其中利益纠纷越是复杂,无论人口、产业、商铺、田亩,过上数十年,都有官司可打,惹上了这般人家,栗子好吃,热壳却不好剥。”

置身事外地点评了几句巨贾之家的家宅,顾延章轻声道:“法官之任,人命所悬,自太宗皇帝特旨降下诏书,峻其秩,益其俸,便不同于寻常职务,如今杜兄只是京都府的推官,倒是还不要紧,将来过上三四十年,果真有了这些事情,儿女都有了,说不得,孙儿也有了,想再隔岸观火,哪里还有那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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