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霖一面忍着笑,一面听着顾延章如何同张待、许继宗二人含蓄地哭穷。
而顾延章站在前头,却是当真发自肺腑的觉得穷。

赣州的暗渠乃是大工程,简陋地修,同认真地修,两者的结果会全然不同。

既然修,自然就要修好,明明能用上百年千年的东西,如果因为没钱,只能粗粗而建,导致很快被毁损,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不能确保下一任知州、通判还能像自己这般认真地对待这个工程,便只能趁着自己在时,尽量做到最好。

朝中能不能拨银拨粮,决定着赣州的暗渠是用泥砖还是用石砖。

他同对面二人数着修渠的花销,诉说自己的无能为力,一边也不动声色地给他们戴着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

而张待与许继宗两人都不是傻子,又怎么会不明白顾延章的用意,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他的心思。

可他们却心甘情愿地跳了这个坑。

张待心想:果然还是才得官的年轻人,这个愣头青,在朝里头什么势力都没有,竟是半个铜板都要不到!

不就是要钱吗?左右做得好了,功劳大头都是姓张,也没人能抢,自己帮自己干活,自然要好生卖一回力气。

他已是决定一会回衙,便叫儿子好生帮着写一份奏章,一份给天子,一份给侄女,讨了银钱来,好生叫州中上下看一看自家本事,也算是立个威了。

而许继宗却是早拿定了主意,回去定得添油加醋,把这赣州修渠的可怜之处同天子好好的说道说道。

他是来传旨的,还负着皇差,要查清流民途径情况。

可若是一五一十地叙述,赣州此地的景况实在是太过引人惊叹,无论功绩,还是好处,十有八九全数都给这顾延章得了去。

怎的才能在叙述中突出他“许继宗”?

自然就是在各处细节之中,显露出他是如何心细如发,不畏艰苦。

赣州越难,越能显出他的难。

许继宗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似肉还是有点多。

趁着这一路回去,得想办法多瘦一些才好,最好在进宫前饿几顿,看着越是可怜,越能让天子体恤自家的苦劳。

许继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即便当日就是上元节,孟凌极力邀他观灯,他也没有听从,而是盯着手下的小黄门把在此处收集到的各色情况好生拢了拢,当夜早早睡下,打算这两日收拾好了,便立刻回京。

这种时候,回去得越早,越能显出他的能耐。

想要在天子面前露脸,想要得功,便不能怕辛苦。

当夜,许继宗一面想着如何同天子汇报,一面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的心情踊跃而激动,仿佛已经看到圣上不久后对自己的认可与夸奖。

而另一厢,顾延章处理过州中杂务,回了后衙已是掌灯时分。

季清菱正在书房里头临桌而立,半俯下身,认真地提笔作画。

她面前的那一张桌子乃是特地定制,比起普通的书案,无论是长还是宽,都要大上一半。

此刻一张大大的图纸在桌上摊着,上头或疏或密,画着各色人、物。

顾延章好奇地走了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季清菱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见是顾延章,面上立刻便露出一个笑,道:“五哥回来啦。”

说着放下笔,笑着迎了上去。

她声音轻快,笑容甜美,顾延章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觉得今日的劳苦仿佛就在这一颦一笑之中化作青烟,随风而散了。

他不由自主地便跟着笑了起来,伸出手去,牵住了对方的手,两人一并走回了桌前。

“这是……”顾延章吃惊地转头看了季清菱一眼。

“城外的营地图。”季清菱笑了笑,道。

“今夜便能画好了。”她拿起桌上的一把扇子,对着刚刚绘好的一处角落轻轻扇了扇,又道,“五哥也帮着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缺漏的地方。”

顾延章低下头,细细看了一回面前这一张图。

这图的框架乃是城外的流民住的营地,应当是拿了当初建营的样子作底,只是同那简单的底图不一样,这一张上头,添画满了各色人、物。

有排队入营、才从赣州城内修渠回营的壮丁,有抱着禾秆子出门去晒的老妇,有坐在外头做木桶的老头,有围在一处,聚集在营外的荒地上,挖出蝗虫卵在焚烧的小童。

有人推着粪车从营房后门出去,有人伏在地上给大灶生火,有大夫在给人看病、药童在后头抓药,有兵丁带着保长在巡视。

——这分明就是一张营地里头的日常生活图。

季清菱轻声道:“上回五哥休沐,不是带我去了一回?我想着赣州安置了这样多的流民,迟早京中会来人问询,与其让旁的人帮着说话,不如咱们自己说。”

她顿了顿,问道:“五哥,昨日你说要叫孙明跟着天使回京,详述赣州如何安抚流民?”

顾延章点了点头。

季清菱道:“便请他携着这张图去罢。”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无论折子写得多细致,口头说得多好听,终究都要旁人去想象,可若是有张图在一旁摆着,只要少少的讲解,也能让天子知晓,赣州平日里头是如何安置流民。”

她认真地道:“听说先皇之时,不是有一个监门官擅发马递,献上了一副灾民啃草食木、易子相食的流民图,靠着那图直把当时的首相告得请郡吗?如今反其道而行之,当也能有几分作用才是。”

她见顾延章半日都不说话,不由得唤道:“五哥,怎的了?是这图绘得不够好吗?”

顾延章只摇了摇头,眼睛定定地看着季清菱,郑重道:“没有不好,已是太好了。”

确实是太好了。

比起文字,图画自然会更生动、形象,也更容易叫人相信。

顾延章毫不怀疑,只要有了这一张图,哪怕去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吏,也能借着图画的提醒,将赣州城外营地的情况说出一个大概来。

“清菱。”他放低了声音,温柔地问道,“这一副图,你画了多久?”

季清菱道:“上回同你去了一次,回来就开始画了。”

她神色有些腼腆,脸上还带着几丝害羞,别开头,小声道:“越画就越觉得五哥实在是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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