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非初次交手,自然对彼此风格并不是一无所知。上次初阳出手沉稳,不急不躁地积蓄力量而后瞬间迸发,一击而中将雪姬击败。此次初阳却失却睿智,倒似莽夫般一味争强斗狠,狂攻猛击失却章法。这等表现连雪姬都暗暗生疑:前后变化如此之大,莫不是此初阳非彼初阳?
冰雪之力本就是天地间肆虐之威,雪姬更得雪女之助,威力更胜几筹。木系之力在于生命之顽强而不是杀伤之用,初阳如此猛攻自然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初时也许还可力敌,但随着时间推延就渐渐落了下风。空中越来越多的梅跌落尘埃,虽有灵力再凝聚而成之梅源源不断地飞起,但远远不低这漫天飞舞永无止尽的雪。

雪姬虽是占得上风,却也不会手下留情,不断催动冰雪将梅湮灭成齑粉。重压之下,初阳犹不肯避让,依然是咬牙勉力支持,但随着梅在空中慢慢被风雪一一分割包围,眼中也有丝丝的颓然。

眼见得已然占得胜势,雪姬倒也不见如何惊喜,只冷冷地说道:“想来今日初阳情弦乱弹心有杂念,实在是大失水准,倒让雪姬大失所望了。若是初阳日日如此,恐怕再见之时连切磋之邀雪姬也无有兴致奉陪了。”

一句话如针刺入初阳脑海,不禁扪心自问道:“我这是怎么了?只不过是张老夫人一次造访就撩拨自己情绪如此巨变,还能坚持什么?且不说求道之路难行,只怕与维城凡尘之路也不可一行。大漠风沙中不肯言败的自己何在?原姬心魔侵蚀下犹自坚持的自己何在?我心心念念的自我何在?”

呐呐自语间,初阳突然高声笑道:“自我何在?坚持必知。得失何在?放下即知。”

轻灵剑似乎也知主人心意,铮然作响。天地间残破的梅梅树转瞬而逝,就好像从未出现一般。初阳轻笑数声安抚小狐,自身翻飞与轻灵剑同,也不蛮力相抗却任由风雪席卷而来。人剑合一,恰如一叶孤舟随着这雪飞舞,每次似乎都要被这冰雪吞噬之时却都轻盈地趁隙而出。

雪想是冬日精灵,此时的初阳却比这精灵更加轻巧。心中再无负累脑中空灵无比,轻灵剑意自然挥洒而出,不需要与这漫天风雪对抗只需要寻隙而动,引他人之力而为己用。几番起落间,轻灵剑锋已在雪姬的粉颈之上。小狐见状,长啸一声甚是喜悦。

雪姬倒也镇定自若,也不告饶只轻声道:“初阳聪慧过人,我不如你。不过今日虽败,下次相逢之时还未知鹿死谁手。”

“雪姬何必自谦,非是你一语点破梦中人,胜负又是另一番景象,初阳还得相谢与你。只不过苇原觊觎神州日久,只怕你我也难以为友,初阳深以为憾。”初阳将轻灵剑收回,言语中有些惘然若失。

“与初阳为友是得,苇原宏愿也是得,得此必失彼,只是心中固守坚持则心中得失便有定论。雪姬不以为憾,初阳也不需以此为憾。虽不忿苇原觊觎之心,可苇原毕竟是雪姬故园,怎能轻易舍弃?”雪姬散去风雪法术,一字一顿地说道。

初阳上前与雪姬执手而笑道:“是了,初阳又着相了。今日言欢,只叙你我情谊,不论神州苇原恩怨。若是他日为敌,不须留手,如此方不负心中信念。”雪姬也点头称是,二人微微一笑,互道珍重后雪姬便转身离去。

望着雪姬远去身影,初阳将阵法散去,神识扩展笼盖整个梅林,水木气息慢慢与梅林交融,带动天地灵气在其中流转。初阳以梅林为整体,用灵气将受伤的梅树细细梳理补救,反复数次后才满意而出。正要归家,初阳却又停下脚步,黯然踌躇了许久,方才将雪姬游历东神州之事飞信师门,以备后患。

孤山寂寂无人,抬头却见夕阳无限,天色已是这般晚了。初阳抱着小狐沿着湖堤前行,心中又回想起自己负气之缘由,原本勘破的得失之心又开始翻腾,越近秋园越不知所措。

待得立定秋园门外,已经是掌灯时分,初阳慢慢踱进草堂,却见二老端坐其中,皆是若有所思状。见初阳平安归来,秋翁脸上神色方才归于祥和,淡淡地笑了笑便托词往园中赏月起身而去。婆婆倒是依旧正襟怀坐,脸色反而有些严肃。

示意初阳安坐后,婆婆开口说道:“初阳,今日你失态了,想来维城在你心中已是根深蒂固难以撼动了。”初阳只是低头不语,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今日张府上门如此作态,其意不言而喻。婆婆也不想劝说你放弃或坚持,只想与你说说往昔一段旧事。”婆婆眼中露出追忆昔时的神采,继续说道:“昔日两大世族因朝堂之需而结婚姻之好。彼时女儿豆蔻恰是怀春,君子却已是意气风发名动天下,如何不芳心自许?怎奈名士风流,君子敬妻重妻却未曾懂妻。名美人俱是君子旧日心头之好,公事外日日赏眠柳,而其妻却只得百般煎熬隐忍。相夫教子、奉养公婆、家中账务、人情往来这色色事物俱得由其妻打理,如何不生怨恨?当时其妻衔恨而发,将侍妾美人尽数发卖,却令君子怒言相向,一时间已是水火不容之势。其妻心灰意冷,醉心佛学,彼此除却家事再不相往来。”

初阳听到此处,心中惊骇,此事必是二老往事,虽不曾明说却昭然若揭,今日如此和睦之夫妇怎可想象昔年之决绝?

婆婆看见初阳神色,停了停又说道:“世事无常,君子肆意流连美色之时,却于朝中失却圣心。当时与他激辩之人也是一时名士,当时名士新科得中年少气盛,更深得恩宠,二人你来我往言辞锋利,不免有些忘情之处。后有人密报君子内帏不修言辞不慎,圣上震怒将君子革职待查,一时间美人避之不及、同侪闭门不纳,其妻虽是怨恨君子旧日无情但何忍弃之不顾。自那时起,夫妇二人苦中求全,方才心意相通日渐情重。初阳你能分晓这其中的得失吗?放弃与坚持只不过是一瞬间罢了。”

“婆婆不想劝说你放弃维城以致抱憾一生,但也不想见你今后在世家大族中煎熬而失今日灵气。世家法理森严,因循守旧,初阳可能勇于面对?蹉跎岁月,富贵迷人,美人醉眼而渐渐深情淡薄,初阳可能不悔当初?”婆婆轻轻拍了拍初阳的肩膀,也不再多说,缓缓往园中寻老翁。

得失得失,有得有失,世间怎有双全法,明月圆缺难相宜。得不过是择其一而行,失不过是弃其一而去,何去何从还是要问问自己的心问问这世间的规矩方圆。初阳心中虽未曾有决断,但已无怯意。初阳从窗前远远望去,只见清辉下有两人相扶而行,影子交叠分外温馨。

心怀坚定,初阳便觉最终不论回归孤身求道,还是与维城携手并肩都是自己可以承受的结局。草堂摇曳的灯影中初阳暗暗对自己念道:尽力而为,虽败不悔;逆流而上,力竭方休。

小狐感觉到初阳的心情,却只趴在椅中懒懒地甩了甩尾巴,也不知它是有所不满还是身体疲累。初阳窥破其小心思也不免有些失笑,起身将小狐抱归房中,并随手取出几枚清液丹喂食。小狐倒也乖觉,服食丹药后便自行望月行功,不多时艳丽的皮毛更添莹莹闪烁之光,便如跳跃的火焰。初阳见小狐将有晋级之象,也是极为欢喜。

稍稍澄净了自己的情怀,初阳也将心神沉入今日所得中:与雪姬一场激战,于得失之道有悟;与婆婆一段叙话,于得失之心有得。得与失、阴与阳无非皆是一体两面,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如此。得失之间,阴阳之化,无非是求个权衡罢了。

心神恍惚,可观物象;物象移换,心神有得。初阳神识既有得,则法诀真气必从其行之。上丹田中两仪异物也似乎为其所动,开始缓缓旋转以吞噬天地灵气。初阳筑基三层本已在望,此时灵气交汇,真元涌动,叩关之事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初阳不得已只好放出神识感知方圆四处:秋夜凉如水,邻里多已是人声渺渺,二老也早入梦乡。于是不再收敛真元奔涌,初阳鼓起巨浪势要将那似乎薄如蝉翼其实坚韧无比的隔阂击穿。两仪异物更是急转,灵气以奔流入海之态鼓噪而来。这恰便似给初阳体内这滔天巨浪助威,小小阻碍何足道哉,自是一举而破,初阳筑基三层转瞬而至。异物似乎很不在意,依旧如长鲸吸水般裹入天地元气,如此一来又似无数鼓槌在初阳经脉体内击打,疼痛难当。

百般无奈之下初阳只得咬牙坚持,嘴中喃喃咒骂贪得无厌的恶客,神识却不断引导真元修补自家破损的脏器经脉。也不知忍耐了多久,异物终于安生下来,饱食后的饕餮自去安然休养生息,初阳却已是身心疲乏神识一空了。

苦笑着服食了一枚清液丹,初阳闭目内观将药效缓缓催动,青冥决也带动残存的灵气循环运转不息。小半盏茶后,初阳睁开双目,却见小狐蹲在一旁瞪着滴溜溜地眼睛打量自己,表情有些不忿有些艳羡。

往昔如此浓厚的灵气小狐多半要承受不住而晕厥,此次小狐居然并无异样,可见小狐修为也是大有长进。只是灵兽晋级更需机缘,初阳也是无可奈何,拍拍小狐以示安慰,掌下小狐呜呜叫着倒有些撒娇的意味。

秋园木经两次灵气侵润,越发活泼可人;秋家二老次日醒来也是神清气爽,颇感轻快。看着秋翁疑惑地眼神,初阳只是浅笑也不多加辩驳。

修为虽进,但情事未定,初阳暗暗叹息自己当日的不智,为何不听原委就将维城驱赶离去?若是听取其辩解一二,何至如今心中百般揣测?虽是于得失之道有所精进,但此时是自往书院寻人还是坐等维城上门,初阳还是有些踌躇。

脑中若有人说道:“女儿家不能自轻自贱,自是要待维城登门致歉。”又若有人说道:“维城想来也是莫可奈何,不若往书院一探究竟?”原来一涉情字,神仙与凡人无异,也还是千重纠缠万种计较。

婆婆见初阳难做抉择,知其心中挣扎也不多言提醒,只是常常留她独处并上前不搅扰。小狐更是识趣,每每与秋翁一同去往园中玩耍,很是自得其乐。

如此一日终了,维城居然渺无音信,就连只字片言也未曾传来,初阳心中不免心中怨怼。只是未见维城当面,初阳纵使银牙咬破、纤指绞断又能如何?勉强将当夜功课修完,初阳在房中独坐到烛泪滴尽东方初白。

又是进学之日,情绪低沉的初阳草草将所需物件拾掇归于书囊后,便抱上小狐往书院而去。书院门前事事俱在唯独少了往昔等候的身影,初阳更觉心中忧思堆积难消;沿着小径而行树木依旧参天唯独少了那沉稳的陪伴,初阳又感失落心中无着无依;三樾斋中激辩依然唯独少了那睿智温和的对词,初阳怎不惴惴不安疑云暗生?这样心神恍惚的初阳自然会被有心人瞩目。随园先生想是见微知著,猜知其中原委,惋惜之色溢于言表;章侯虽是有些茫然不解,但见初阳如此失神也暗暗叹息。

好不容易待得学子纷纷离去,早已按捺不住的初阳急急向前问道:“先生,今日如何未见维城?”

随园先生摇摇头,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措辞得当。初阳见先生不知如何对答,只得将眼光转向身侧的章侯。

章侯想了想,说道:“前日维城不知何故失魂落魄而归,嘴中反复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再三询问缘由也不得而知,只得稍作安慰就作罢。昨日就听闻维城暂别书院与张老夫人归家去了。这其中种种事端初阳你竟是一无所知么?”

“归家去了?居然就这般背弃而去了?”初阳神情有些哀伤。

章侯从未见过初阳有过这般柔弱,原来向来洒脱俏皮之人一旦动情也难免伤神。想起昔日那浅笑如飘逸出尘的女子,再思及当日自家为情暗伤,章侯鬼使神差地说道:“天下男儿也非皆是薄幸,何必为一人而自苦。”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些怪异,初阳顿时语塞,先生脸上也露出不喜之色。章侯自觉失言只得退立一边,不复言语。一时间三人各有心思,堂中悄然无声。

良久随园先生才道:“维城温文如玉,初阳清丽无双,若不论家世自是佳偶天成。只是世人愚笨,不识珠玉在前而一味以家世衣着取人,徒叹奈何。不若由我往山阴一行,居中为媒,或有转机,不知初阳以为如何?”

初阳此时也无法可想,心乱如麻,思前想后只得感激地点点头。随园先生也是雷厉风行之人,当即吩咐下人备车,初阳也请人往秋园报信后随行而往。

如何知秋意,离人心上愁。路上车声辘辘,更添初阳几分烦闷。

随园先生文名动天下,桃李满神州,更兼是维城恩师,张府正门大开以待贵宾。张父与数人更是亲往门前相迎。初阳望着这朱门绮户石狮怒目,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初次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门第森严,什么才是真正的簪缨鼎食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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