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倾听什么?”
“我们的王在唱歌呢。”瑞雯回答,星光明亮,密林在微风的吹拂下缓慢而有规律地起伏滚动,而即便是在冬日,被生命之泉滋养着的银冠树依然在不断地开花,半透明的白色花朵坠落地面,仿佛积雪。
银冠树的花朵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并不温柔,或是甜蜜,它们令瑞雯想到了自呼啸平原而来的风,带着金属、矿石气息的凌冽的风,但要比它更为剔透洁净。
如同这三者化身的女性精灵微笑着,向灰岭的管理者,精灵佩兰特伸出她的手臂,闪光的肌肤好似珍珠又如秘银,她的手指是那样的纤细柔嫩,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你很难想象得到它们能够施放出何等犀利且强大的法术。
“陛下并不擅长这个。”佩兰特说,与她轻轻拥抱并亲吻她的前额。
精灵法师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显,密林之王何止是不擅长这个。辛格精灵都知道他们的王在弹奏西塔拉琴时能够令得整个银冠密林悄寂无声,而他唱起歌来的时候也有着同样的效果——原因则恰恰相反。需要特别说明一下的是,佩兰特曾是密林之王的侍卫长,他们朝夕相伴有千年之久,既是君臣,又是挚友,所以即便佩兰特已经不再追随精灵王左右,他仍会不自觉地在任何问题上与他的王站在同一立场——哪怕只是这种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
瑞雯所疑惑的也正是许多精灵难以理解的,密林之王的声音一如他的容颜与力量那样无有挑剔之处,埃雅的翡翠之王曾赞誉密林之王的声音就像是星光河自山谷中奔流而过,又像是西风的号角掠过银冠树稠密的枝叶,它是宽厚的,柔和的,却无坚不摧,令人畏惧——就是不那么……依照佩兰特所说的,不那么擅长唱歌。
不过无论是密林之王还是辛格精灵们都不怎么在意这个,密林之王是因为有着更多他需要关注的事务而辛格精灵觉得他们的王有着这么一个小缺点……还是蛮可爱的。
只是密林之王早在一百年前就不再碰触西塔拉琴了,而他最后一次唱歌还是在五百多年前,那时凯瑞本还只是个小婴儿,或许是感知到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他昼夜哭泣不休,无论是药水还是魔法都不能让他安睡,直到密林之王在他的床边坐下,拿起了西塔拉琴,唱起凯瑞本的母亲,他的妻子唱过的那首短小的摇篮曲。
虽然密林之王只唱了十年,但那十年银冠密林里的精灵都相当明智地与婴儿凯瑞本保持了作息一致。不,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密林之王的声音当然不会如同无尽深渊中的恶魔或是魔鬼那样嘶哑刺耳,只是他唱出来的每个音都与乐谱、伴奏的音有着细微的差异,普通人类可能根本无法听得出来,但对于听力卓越,乐感丰富的精灵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万幸的是凯瑞本不至于苦恼上十年那么久。”瑞雯悄声说。
有点不敬地,佩兰特也这么认为,但他随即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一样:“你们遇到了什么?”
凯瑞本、瑞雯等精灵回到银冠密林还未经过三次日落,迎接他们的只有他们的王与他们的朋友和亲人,其他精灵都默契地不去惊扰他们——精灵从未,以后也永远不会乐于杀戮——他们为自然的死亡落泪,却不会感到哀伤,能让他们发自内心的厌恶与排斥的唯有贪婪与**所造成的死亡,无论是精灵、人类、兽人还是巨人以及其他具有智慧与生命的物体,当他们被刀剑斩杀,被箭矢穿刺,被烈焰灼烧,被河水吞没,被巨石碾压……每一条生命逝去时发出的嘶喊都会令得他们纯善的心本能地紧缩颤抖。
所以,当他们回到银冠密林时,即便是王也无权要求他们再次回到那个噩梦中去,他们需要安静的休息,在温暖的日光与清亮的月光里,在繁星下,在白雪中,在亲友的怀抱与西塔拉琴恒久不变的乐声中。
佩兰特话一出口就立刻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而瑞雯抬起手来抚摸着他的嘴唇,及时地阻止与接收了他的歉意。
“我已经服役数次。”瑞雯说,声音低到几近于耳语,“我并没有那么脆弱——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凯瑞本几乎死了。”
佩兰特放在她脊背上的双手微微地收紧,而瑞雯紧紧地抱住他,嘴唇贴着佩兰特**的皮肤,那儿还带着沐浴之后的细小水珠,她深深地嗅闻着爱人的气味,那就像是松脂、银冠木、冰冷的积雪,和她所喜爱的铃兰糅合在一起,佩兰特的双手所带来的热量让她变得坚强而又柔软。
“克瑞玛尔?”
“克瑞玛尔。”瑞雯回答。
“那么凯瑞本在迟疑些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克瑞玛尔召唤了一个魔鬼来抓脚跟的缘故?”瑞雯半戏谑地猜测道:“即便如此,我仍要感谢他,即便我们终将在安格瑞思的殿堂中重聚,但如果这场战争将会导致某人死去的话,”她真诚地说:“不要是凯瑞本,不能是凯瑞本。”
“我们都这么希望。”一千年前的大浩劫已经令得密林之王失去了他的爱人,而凯瑞本是他唯一的血亲。
“克瑞玛尔是个好孩子。”瑞雯说:“虽然他似乎太多秘密了。”
“他身体里的另一半血,”佩兰特说:“凯瑞本距离他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近,他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也要比我们多,他缄口不言,是因为克瑞玛尔是他的挚友,但芬威的事儿不由得我们不警惕。”
“怀疑一个朋友确实会令他感到痛苦,”瑞雯说:“尤其是那个人并未做出哪怕一件威胁到银冠密林的事情。这对克瑞玛尔不公平。”
“凯瑞本是个年轻的精灵,”佩兰特说:“他的感情尚未经过长久岁月的沉淀,它仍旧鲜明而激烈。”
“如同新酒般的情感,”瑞雯说,“理智的天敌——但这是最宝贵的,因为它终将逝去。”
“我只希望它能够酝酿出纯净的果实,哪怕它是酸涩的,”佩兰特低下头,亲吻瑞雯灰蓝色的眼睛:“而不是腐烂的渣滓。”
***
佩兰特只在银冠密林停留了对瑞雯而言异常短暂的一段时光,他毕竟还是灰岭的管理者,他有他的责任与义务。
然后他看到了正在和水獭争执的克瑞玛尔。
灰岭之间的星光河是整个流域中最为宽阔平静的,最浅缓的地方水面仅能略略没过精灵的髋骨位置,但这并不代表它就是温柔无害的,平缓只是一个相对的说法,水流在此依然十分湍急,水下的石块被数万年如一日的打磨早已光滑如镜,能在星光河中蔓生的藻草比人类的坚贞更为罕见,除了精灵,没有那个人类或是兽人能够在星光河里恣意徜游。
但星光河并不是没有生命的死亡之河,它同样是生机勃勃的,其中最为人所熟悉的就是一种白首三刺硬骨鱼,它们在星光河下游的湖泊中长大,肥壮,深秋时分沿着星光河的诸多狭窄支流上溯进入星光河,一路向北,向上,直至游入星光河的源头蓝湖产卵受精——受精的小鱼卵们在隔年的春季孵化成鱼仔,再沿着星光河向下,游回它们父母与祖辈的栖息地休养生息。
这种鱼出名的原因与另一个世界并无太大不同——就是因为好吃——而且在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美味。在它们还在湖泊里的时候,无论那一条都有着厚厚的脂肪与松软的白肉,比较适合用来炖鱼汤,加点欧芹和锦葵就很鲜美可口;等它们游进星光河,为了对抗狂暴的河流与高耸的石阶,竭尽全力跳跃前进的硬骨鱼很快便消耗掉了多余的脂肪,肉质也变得坚韧细密,只需要剖开来抹上盐烤一烤就能令人垂涎三尺,需要注意的是,它的背鳍与胸鳍各有三根色彩斑斓的长刺,每根都有手指那么长,尖锐坚硬,刺进人类的身体时会引发水肿与难以忍受的疼痛。
精灵们偶尔会去阻截这种硬骨鱼——在它们数量显然超过蓝湖的荷载时,那时候,熊、狐狸和水獭都会聚拢到星光河的河滩上来等着免费的大餐。
克瑞玛尔和水獭争执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这条肥滚滚的水獭竟然放着精灵们丢上岸的新鲜硬骨鱼不要,却冒着被火燎光毛的危险跑到火堆边拽走黑发的施法者正在烤的鱼。
“不行,”来自于异界的灵魂耐心地解释道:“我放了很多盐,香料,还有酒。”他记得无论猫狗都是不能吃盐的,摄取过多似乎还会导致脱毛——他不知道给水獭吃盐、香料和酒会怎样,但他可不想几天后看到一只光溜溜的坏家伙,虽然那样似乎很有趣,但据佩兰特说,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大雪会在两天之后降临灰岭。
水獭愤怒地向他唧唧叫,克瑞玛尔试着从它的爪子下面抢回那条已经快要散架的大鱼,结果被它咬了一口,幸好水獭的小牙齿还不足以刺穿他坚实的皮肤。
佩兰特走过来,放低自己的膝盖,和水獭交谈起来,或者说,那条暴躁且小心眼的水獭正在向他告状,它就像人那样用两条后爪站立着,两只小而灵活的前爪放在胸前,叽叽咕咕地说的又快又急。
“它想要那条鱼是因为它蘸着蜜,”佩兰特说:“你用的是冬蜜?”
“是的,”克瑞玛尔说:“但我也用盐腌过了它,还有香料,水獭可以吃盐吗?”
“不能。”佩兰特说,他和水獭解释了一番,但在佩兰特面前向来十分温顺的家伙突然暴躁起来,在佩兰特的裤子上咬出两个小洞。
“它不要冬蜜,”佩兰特无可奈何地说:“要腌过、烤过的鱼,有香料和刷了冬蜜的。”
“秃了可不要怪我。”克瑞玛尔咕哝道,他另外捉了一条硬骨鱼,特意少加了盐和香料,但多刷了几道蜜糖——水獭没有发现半精灵的小小诡计,它认为自己战胜与奴役了那个大家伙,兴高采烈地拖着比它身体还要大的烤鱼钻回了洞穴。
“它喜欢你。”佩兰特说。
“呃,这叫做喜欢吗?”克瑞玛尔不确认地问,从火堆边拔出一条硬骨鱼递给佩兰特:“那么不喜欢是什么样子?半夜爬上树屋咬断那个人的喉咙?”
“它确实很喜欢你,只是在它的认知里,我是长者而你是孩子。”佩兰特从那条巨大的烤鱼上切下一块:“它服从我的同时也要求你服从于它。”
“也就是说我是那只豆豆吗?”
“什么?”
“不,没什么。”克瑞玛尔说:“只是有点难以相信。”
不一会儿他们又看见了它,它们,水獭和另一条水獭,克瑞玛尔能够辨认得出它们,那条深褐色小心眼儿的混球的整张脸都是白色的,而他的同伴只有两个面颊是白色的。
混球水獭得意洋洋地挺直了身体,高昂地叫了两声,而它的……妻子抖动着胡须,也跟着叫了一声,母水獭的叫声要温柔和低沉一些。
“哦,这是它的妻子。”佩兰特微笑着说。
它们大大方方,毫不见外地踱到克瑞玛尔与佩兰特的烤鱼前面,混球水獭先行嗅了嗅,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叫了一声,然后就和它的妻子毫不见外地大吃起来。
克瑞玛尔给它们多刷了层蜜。
佩兰特默然不语,水獭配偶饱满的肚子微微下坠,它已经有孩子了,而能够让这个警惕的父亲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将来的孩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克瑞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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