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主院,另外就两座隐于竹丛、桃林间的客院,彼此间曲径相通,倒也幽静。
而今,设为主子婚房的主院,随着昨日嫁妆的送入、一干丫鬟婆子的入住,人气旺盛起来。特别是今日,从入西园起,每隔一段路,就有下人垂手立于道旁,一方面为不熟道路的宾客引路,一方面恭迎主子的大驾。
阙聿宸抱着怀里的人,无视沿途丫鬟小厮们的侧目,径自来到卧室,才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放下。
可饶是他动作轻缓,被抱了一路、下地时有些脚软的卫嫦,仍是不自禁地踉跄了一下。
“小心!”阙聿宸连忙扶住她,索性扶她坐到了床沿,“没哪里不适吧?”
“都被你抱一路了,嫂子还能有什么不适?”
未等卫嫦开口,戏谑的调侃从门外传来。
乔世潇和祝辛安背着双手,好整以暇地踱进新房。
“啧啧!”乔世潇四下一打量,止不住地惊叹:“先前听你家宾客一直在念嫂子的嫁妆,说什么虽不能与公主出嫁相提并论,但绝对能胜任逐鹿城第二,我和辛安听了不信来着,现下亲眼得见,还真不得不信!瞧瞧这琳琅满目的摆件、饰物,都够得上古董级了吧?可见,季侍郎是多么疼宠嫂子啊!”
“那是当然!嫂子可是季侍郎唯一的嫡女,不给她,留给谁?再说了,嫂子匹配的可是咱阿宸——堂堂一品大将军,出手不阔绰点怎么行!”
乔世潇和祝辛安像事先套好话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品论起卫嫦的嫁妆。
表面听着是在赞侍郎府的大方,可细细一咀嚼。何尝没有损的意味?
字里行间,无不在说:她,侍郎府的嫡女。只能靠这些阔绰奢华的嫁妆,才得以匹配身居高衔的他。
对此。卫嫦不以为然地笑笑。
若此刻,坐在这里的是季宁歌,兴许真会气得跳起来与他们争论吧?
可她早已不是季宁歌,言外有意的激将法,丝毫勾不起她回嘴的兴致。再者,身为当事人之一的阙聿宸都没表态,她这个半道占身的现代游魂。更是乐得缩在红盖头下听壁角。
然而,事态的发展,总那么出乎她的意料。
就在此刻,她头上的红盖头突然被人挑起。
骤然变强的光线。刺得她不得不闭上双眼,甚至还抬手挡在额前。唯有那抹似有若无的自嘲笑意还挂在嘴角,被立于床前的三人同时收入眼底。
“咳……还真想不到……”
三人心思各异,却都有片刻失神。
最先回神的是祝辛安,正想抒发几句感慨之词。可刚开了个头,却立马意识到眼下还是死党的大喜之日,不得不及时打住。摇着万年不离身的折扇,与乔世潇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想不到什么?
祝辛安虽没往下说,乔世潇却心领神会。
在这之前。他们不是没见过侍郎府的季四小姐。最近那次,在“悠茗阁”的二楼楼梯口,双方面碰面、嘴斗嘴,不也就两个月之隔吗?
想不到的只是:短短两月不见,季四小姐竟像变了个人似的,给人以脱胎换骨的重生之感。
要不是事先知道她的身份,仅凭这一眼,如何能辨出她就是外人口里风传的季四小姐?如何相信她就是那个骄横跋扈、视礼仪规矩为无物的季家嫡女?
当红盖头被阙聿宸手里的秤杆挑去;当盖头下的人,因受不住光线的刺激而以手挡眼、嘴角却依旧挂着一抹盈盈浅笑;差点,他们就要以为,死党娶错了对象。这哪里是堪比女魔头的季宁歌?这分明就是气质得体的大家闺秀嘛!
虽然经过细细打量,人还是那个人,变的只是气质。可这变化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更令两人疑惑的是,面对季宁歌的这番变化,他们的死党——今日的新郎倌,面不改色,丝毫不讶然她的变化。这说明什么?
“阿宸,来来来!”
无暇顾及新郎新娘四目相对时的心理活动,乔世潇一把扯住阙聿宸的胳膊,将他往房外带。
祝辛安笑容可掬地朝已适应光亮、睁开眼好奇回视他们的卫嫦做了个揖,也匆匆跟了出去。
见状,卫嫦不解地挑挑眉,伸手扶了扶头上沉甸甸的凤冠,想着要不要先将它取下来。实在是太重了!戴得她都头重脚轻、快直不起腰了。
好在阙聿宸被死党拉出卧房的同时,唤进了她的随嫁丫鬟,让她们好生伺候她更衣、并吃点热食填填肚子。
知道实情的沅玉、沅珠一进房,第一时间便是帮她取下凤冠,其次是肩上的子孙袋。子孙袋里装着枣子、生、桂圆、荔枝、百合、莲子等一系列喜果,另外还有五颗染红了的鸡蛋,寓意多重,无外乎“早得贵子”、“长生不老”、“多子多福”、“百年好合”、“五子登科”等。
待这两样累赘逐一卸去,卫嫦有如重生,长舒了口气,随着伸展的手臂后仰,人往后一倒,仰面躺在了铺满生、桂圆、莲子、枣子等吉祥喜果的床上,喜果压在背下,虽咯得她背脊生疼,可比起坐着时的腰酸背痛,这样可算是舒服多了。
沅玉、沅珠见状,知她必定累坏了,心疼地说:“小姐,奴婢先伺候您喝碗红枣莲子羹吧,不然,肚子该饿坏了!”
“不要。”卫嫦有气无力地答道:“先让我歇会儿。”
“那,要不要将天官锁和照妖镜取下来?这么压着重吗?”
重!当然重!没见她都扛不住了嘛!
卫嫦正想回答“好”,门口传来女方喜婆气喘吁吁的阻止声:“不成不成!那得由新郎倌来取!新郎倌呢?咦?新娘子怎么躺床上了?这可不行!快起快起!盖头是新郎倌取下的?”
“是。”沅玉迅速接话:“凤冠和子孙袋也是姑爷叮嘱取下的。”
听是新郎倌让她们取下的,喜婆才松了神色,可还是将赖躺在床上的卫嫦拉了起来:“哎哟我的姑奶奶!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让您休息!这会儿再忍忍!主家的喜娘马上就送合卺酒来了。被她瞧见了可不好!”
卫嫦暗叹了声,不得不顺从地坐起身。
这时,阙聿宸在外头应付完两个死党的逼问。也回到了房里,看到卫嫦疲懒无力的神情,眉头微蹙。快步走到床前。
“这些,是不是都能取下了?”
阙聿宸指指卫嫦身上戴着的累赘饰物。嘴里问着喜婆,两眼却一眨不眨地关注着卫嫦的神色。
喜婆见他这副表情,还道他是被容月貌的新娘子给迷住了,心下偷笑不止,面上仍旧一本正经:“得先喝了合卺酒,再由姑爷取下即可。”
阙聿宸点点头,“合卺酒呢?”
“这就来了!”门外应声而答。
阙府这边的喜娘。端着红木茶盘满面喜意地进来了。
茶盘上,搁着一对剖成两半的葫芦瓢,瓢与瓢之间,用一根红丝线绑着。瓢里斟满了香气扑鼻的家酿米酒。甘甜的米酒倒在微苦的葫芦瓢里,寓意夫妻二人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永不分离。
“共饮这瓢合卺酒,夫妻同甘共苦难。”
随着喜婆的祝酒词,阙聿宸与卫嫦捧起茶盘上的葫芦瓢,一起饮下了甜中含苦、甘中透涩的合卺酒。
喝完合卺酒。夫妻二人又在双方喜婆的笑催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了一个以生莲子仁为馅的半生不熟的大米饺,又吃了几筷子寓意吉祥的喜食。
结束这一系列的婚庆仪式,丫鬟婆子们才道着喜、脚步轻快地退出新房,去候在门外的风管事处领喜钱了。
新房里终于只剩下这对当事人。
阙聿宸也不忙着说话。先替卫嫦卸下颈上戴着的“项圈天官锁”,手臂上缠着的“定手银”,胸前挂着的“照妖镜”,最后,取下披在她嫁衣外的大红霞帔,只余布料还算轻巧的红娟衫,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身子可还好?”他轻声问了句,随即捞起她的左手,闭眼探起她的脉,见脉象还算稳定,才松了神色,睁开眼,打量了她片刻,才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傻了?”
“你才傻了呢!”卫嫦哼声驳道。伸手捏捏肩膀,转了转有些发硬的脖颈,又抬脚活动起发麻发胀的脚腕。
不知何故,在他面前,她比在秦氏跟前还来得自在。
许是觉得,最糟糕的一面都已被他瞧了去,还有什么不能在他跟前展现的?
索性抛开了矫揉造作,一切都率性而为。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娶都娶了,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休了她吧?
对此,阙聿宸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许是这段时日以来,见多了她私下时的慵懒模样,对她动不动就犯懒、时不时就撇嘴瞪眼的样子,也已习以为常。再加上体谅她身怀六甲,对这些本该归为不规不矩的举动,也就选择睁眼闭眼地随她去了。
反见她神色疲惫,两手交叉、费力地捏着肩膀,阙聿宸便不再多说,替她按捏起酸麻发硬的肩颈背部。
卫嫦起初还有些不自然,身子不仅没有放松,反而越发僵硬了几分。
“放松!”
见状,阙聿宸眉头微皱:“你想明日浑身酸疼的话,就这样僵着随便你。”
听他这么说,卫嫦也不管那么多了。
横竖已经拜堂成亲,就算他借机要吃她豆腐,她也没话说。况且,这会儿舒服的的确是她,遂肩膀一松、两眼一闭,权当他是按摩师,在替她放松肌肉、缓解身体疲劳。
卫嫦在阙聿宸力道适中的按摩放松下,舒服得眯起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靠上他的胸,没一会儿,就要迷糊睡去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风书易在门外提醒:
“爷!老夫人遣人来递话:前头的喜宴已进行到一半。该由爷去敬酒了!”
卫嫦倏然清醒,意识到眼下还不是两人独处的时候。外头还有数十桌的宾客等着身旁的新郎倌去敬酒呢。
不由两颊一红,忙从他怀里直起身。低声催道:“那还不快去!”
若是去迟了,没得让宾客以为是她在纠缠他。不让他离开新房呢!呜呜呜!丢脸害臊的不还是她?!
阙聿宸见她这副模样,唇角一弯,逸出一串愉悦的轻笑。
卫嫦被他笑得羞愤难当,作势要捶他,反被他握住了手腕,笑声虽消,可眼底笑意却分毫不减。对低着头不敢再与他视线交汇的卫嫦说:“你若累了,先歇下无妨。”
卫嫦古怪地抬眼看他,嘴里嗫嚅道:“那不是……等下不还要被人闹洞房吗?”
说完,却不见他回应。反倒被他笑意渐浓的眼神,睇得耳脖子隐隐发烫,忙别开视线,梗着脖子强作镇定地咕哝:“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哪里有说错嘛!”
“嗯。夫人没说错!”阙聿宸握拳掩唇,清了清嗓子,忍笑道:“那么,我这就去前头敬酒了。至于洞房的事,”
他话语一顿。瞥见卫嫦微缩肩头的小动作,不禁莞尔:“放心,爷会想办法阻止他们来闹。你大可更衣休息。除了院里伺候的人,不会再有不相干的人进来打扰你。”
卫嫦下巴抵着前襟,重重点了点头,“谢谢!”
“你我已是夫妻,无需如此见外。”
阙聿宸从床沿起身,低头觑了她片刻,才慢条斯理地说:“还是说,你打算永远低着头与我说话?想不到印象里飞扬跋扈的季四小姐,原来这么小媳妇……”
“谁小媳妇了!”卫嫦嘟嘟嘴,不服气地抬头,不想,才抬眼,便被他满含笑意的眸子攫住了视线。
“这样顺眼多了!”
阙聿宸满意地低笑,继而转身,朝门外走去。负于背后的手,朝她摆了摆:“累了就休息,府里除了你我,也就我娘了。其他人,既非府里的人,无需顾虑那么多。”
“真不必顾虑?”卫嫦惊奇他的这番说辞:“可据我所知,你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呀!”
“是。但她们都已出嫁,难得才回娘家。况且,若是上门来做客了,你会怠慢她们吗?”
“当然不会!”
“那不就结了!”阙聿宸轻笑,却也没再回头,径自出了房门。
卫嫦竖着耳朵,隐约听到他在外间叮嘱沅玉她们,叮嘱的内容,不外乎是“照顾好她、别让她受累”之类的话,不由松神一笑,这家伙!先前瞧着古板又倔气,想不到近距离接触了,还挺融通的。
继而一想:不对!该不会是为了她腹中的包子吧?这才爱屋及乌,对她这个娘亲,也不得不这么小心照顾着?
这么一想,卫嫦闷闷地垮下了肩。
屋外候着的丫鬟婆子,在阙聿宸离开后,依着主子爷的吩咐,进到屋里,打水的打水、备桶的备桶,似是要伺候卫嫦沐浴净身,卫嫦不禁疑惑:“这是姑爷吩咐的?”
“是。姑爷说,让小姐尽管放宽心休息,别累着了自己,其他的,他会搞定。”
这话中听!卫嫦抿唇偷笑。
于是,在沅玉的伺候下,她依次褪下了身上的红娟衫、红罗裙、红绸裤,脱掉红缎绣鞋,爬入六七分满的温热水浴桶浸泡了会儿,觉得精神松乏了,不做留恋地起身,擦干身子后,穿上与嫁衣一色红的丝缎睡袍,坐在床上,由沅玉替她擦拭头发,擦到一半时,瞌睡虫造访,就这么倚着床头睡过去了。
沅玉知她今日确实累坏了,又有姑爷那句话在,就没唤醒她。擦干头发后,让沅珠收掉了撒在床铺上的喜果喜,而后扶着熟睡的卫嫦躺正了身子,盖上大红喜被后,方才轻手轻脚地退到房外守着。
卫嫦甜甜睡了一觉,醒转时,天色已尽黄昏。扶着脑袋清醒了片刻,才支着身子靠坐在床头。
此刻的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止房里,外头也安静得可以。
仿佛这院子里,除了她,就再没其他人。可她心里清楚:房外肯定守着自己的丫鬟。只是,都近黄昏了,怎么还没见他回来?莫非这古代的喜宴,真要从午时喝到晚上?难怪他让她先休息,要是一直干坐着等到晚上才迎来大批宾客闹洞房,她真会累毙的!
“姑爷回来了!”
“姑爷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沅玉、沅珠略显惊讶的询问。
紧接着,是一阵震天响的碰撞声,卫嫦一惊,忙从床上坐起身。
“没事没事!主子喝醉了而已!门板松了修修就好,先去准备热水,伺候主子更衣!”
卫嫦辨出说话的是阙聿宸身边的贴身管事风书易。一听说那家伙醉了,忙掀开喜被,起身下床,就听风书易在外头问:“夫人可是歇下了?”
“醒了!”卫嫦忙应声,边答边走到门口,见风书易已经半搀半扛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阙聿宸扶进来了。
“夫人既然醒了,主子爷就交给夫人照顾了,前头还有不少宾客也喝醉了,主子爷担心他们来西园闹事,之前嘱咐属下务必守好园子,属下得立即去看看。”
风书易一将主子扶上床,就低头躬身地退出了新房,在外头又叮嘱了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几句,并让她们在他离开后立刻关门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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