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那马车离开了医馆,在扬州城里七拐八绕地跑了起来。好大会儿功夫,才驶进了城南的一家民居,院门关闭后,就再无人出来。不多会儿,这宅院左邻,开在后街上的门开了,一位素服小哥儿出了来,后头带着两个小厮,一个年长,一个低着头看上去极年幼。三人出了宅院,步行走了好一会儿,拦了辆车架,再东昌街坊市的一家茶社下来,打发了车驾进了茶社。
一顿饭的功夫,茶社后门走出来了四人,只是分成前后两伙。前面是一个小哥儿带着个书童,快步拐上大街后并未叫车驾,反而放慢了步子闲闲地走着,边走还边往左右的商家铺子看着,一副逛街的样子,还在糕饼铺子、胭脂铺子那儿略停了停,买些什么东西让那小书童拿着。

而后面两个明显年纪比先前两个大,这会儿远远的那两个身后踔着,看着那两个过了一条横街街口,上了那出名的酒楼“福运楼”。

那前面的小哥儿进了酒楼直走至二楼一间包间,进了内,就见一中年长随模样的人在屋子内打着圈圈,焦急的神情,一望便知。

那长随看见这哥儿进来了,吁地舒了口气,道:“大爷,您可回来了。”边说,还边往那小书童那儿看了看,眼神划过那几个包袱,但并未多话。

“福伯,让你久等了,这就走吧。”

“哎,好勒。”这个福伯抢先下去,结了账,又赶着去雇了辆车,让着大爷和书童都上了,才吩咐道“御史林府”,自己也跟着上去。

林靖坐在车架上半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逛街逛累了。而身边的那个书童也不出声,只是低着头。

林家福看了眼自己的主子,心里叹了口气,再聪慧再能干,也还是个孩子,也有这般胡闹的时候,能想着把自己的丫鬟扮成书童的样子,带出府来逛街。

想到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书童”,大爷身边的丫鬟碧草。再看看这买的东西,想来这丫鬟还真是得了大爷的意,只是不知道。这个,以后会不会成了那半个主子。

只是,想到这个,不由又琢磨开了。自己跟着大爷,也算是大爷身边第一人。在这府里,许多人看着都奉承着,自己也得了好处。只是这碧草家里,大爷怎么就不帮把手呢?

在人眼里,碧草是大爷身边伺候着的,也深得大爷喜欢。那碧草的家人,也该是水涨船高了。可偏生,碧草的老子王二牛还是碧草的两个哥哥王喜王庆。都没得啥好处。王二牛还在后厨干着粗活,而与别人家七八岁小子就进府当差比起来,那两个大小子还是没捞着什么活计,依旧在外头街上东跑西跑的。

对于这些,别人看着。只以为大爷读书读呆了,连这些都算计不到。可林家福并不这样认为。只觉得,大爷这人行事,还真是让人看不透。

林家福自然是琢磨不透林靖的盘算,就连赖二家的也只是自以为是地笑了。赖二家的从来不认为林靖读书读呆了,她把这个归结于林靖识相以及自己的威慑。不是吗,若林靖要起一些争斗的心思,不该忙着安插她自己的人手吗?

林靖只是想着,这内院只要不拔除贾敏的那些老奴,自己做再多也没啥根本大用。还不如把那关键的人手散在外头,还用得趁手些。比如,以前贾雨村在的时候,再比如,这次寻访了个名声素好的老大夫时,以及自己真真假假看诊之时。

其实,林靖把人散在外头,还有个关键原因在于,当她进行下一步时,她就能少些精力在那些她想要保全的人上头。

至于这下一步,昨日院试成绩下来了,自己吊车尾,成了个小秀才,那么,今天也该开始了。

进了林府,林靖打听了林如海已经回府,就往书房去了。

等人通报后,林靖踏了进去,躬身给林如海行礼请安后,才被赏了座。

林如海自打昨日得晓林靖过榜后,心情就一直很好。没想到,自己这看不上眼儿子,还真是颇有读书的天分,小小年纪,才读了多久的书,竟然还真过了。

虽然林如海本来有难为的想法,可当林靖过了,他还真是挺高兴的。所以对着林靖,也难得和颜悦色起来,说了些勉励的话,更聊起了些学问上的事情。而在林靖的刻意引导下,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古诗词赏析。

林靖听着林如海对一些古诗词的见解后,笑眯眯地说道:“儿子前段时候,又重读了下《乐府诗集》,最喜欢的,就是那个《木兰辞》,总觉得再也没有比得上这个的了。”

林如海听了,有些发愣,那首不是不好,可是,这儿子怎么就如此推崇?这也未免眼界太浅,他才读过多少诗词?只是这会儿林如海心情好,所以才有耐心的问道:“哦?那我儿说说,哪里让你觉得没有比那更好的?”

林靖暗地握了握拳,道:“是这首长诗的背景立意让儿子久久回味。儿子认为,这是古往今来为父尽孝第一诗。一个女子为了尽孝,为了爱护幼弟,干冒这大不韪,战场厮杀,这不是第一是什么。”

林如海点点头,虽然他们原先只是欣赏诗词,并不是说的这类伦常道理,只是做儿子的说什么孝顺、爱护手足的话,他还是爱听的。

林靖笑着说:“若是老爷您有这么个女儿,您喜不喜欢?”

这能不说喜欢吗?

林靖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然后跪在林如海脚前,“靖,愿成为老爷的木兰。”

林如海看着儿子如此,一时没回过味来,这是说的什么东西?“你说的是什么?”

“林靖,愿成为老爷的木兰。”林靖这会儿已经不用儿子自称了,但也不自称女儿。

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渐渐的,就听到林如海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半晌,一声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你说,你,是个。。。。。。女的?”

林靖抬起头,看着林如海,用力的点了点头。

林如海的眼睛,猛地就红了,一伸手,一把抓住林靖,仔细看着。只是,这样又看得出什么?

林如海摇了摇头,“不,不,不可能!”

林靖不容林如海躲闪,道:“多年前,姨娘生产即亡,母亲抱我至身边,假作庶长子,其实,我确实是女儿身。这些,母亲身边的老人都知道。”

林如海一下子失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不再出声。林靖也不出声,只是盯着林如海看着。好半天,只听见林如海一声“敏儿”,指缝处渐渐有了湿意,而未被遮挡的下巴上,有水痕蜿蜒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如海终于放下了捂着脸的手,弯过身,拉过林靖,仔细打量,半天,才说道:“你,长得较像我,比玉儿还像。只是,再像,终究不是儿子。如今,竟然还下场比试,犯下了欺君之罪。木兰,那只是首长诗。我。。。。。。实在是,留你不得!”

说话间,林如海就一把掐过林靖的脖子,脸上的神情甚至古怪。

林靖其实并不指望什么木兰之类的,那只是个说话的引子而已,而且,林如海这般反应,也在林靖预料之内。

“爹爹,爹爹,且听女儿我说。。。。。。” 其实,林如海并没有用多大的劲儿,而正因为林如海未曾太用力,林靖还能开口说话,只是声音有些暗哑。她首次开口称呼林如海爹爹,双眼充满孺慕期盼之情,这可是她练了好久的。

当然,她也做好了另一些的准备。比如说,轻柳去的那种郎中店,有些药还是挺有用的,虽然并没用什么软筋散蒙汗药这类的名。

也不知道是不是两声“爹爹”起了作用,林靖只觉得脖子上的劲儿更松了。林如海颓然松手,“你说,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爹爹,双兔傍地走,安能分我是雄雌?我若不跟爹爹坦言,爹爹能分辨得出吗?我怎么就不是个男儿了?”

林如海有些迟疑。林靖不指望就这几句话能说服林如海,只是,只要他能迟疑,肯听就好。她所赌的,从来不是什么木兰,什么为父尽孝。她赌的,一直是林如海对贾敏的感情,赌的是林如海对黛玉的爱护。为了亡妻可以不续娶,可以不要姬妾,一把自己埋在公务之中心殉,这些,都是让林靖做出这般行为的依仗。

那些琢磨人心的书说得没错,只要你有在乎的,有放不下的,也就有了被攻陷的弱点。

刚刚林如海的那一通眼泪,更是让林靖看得更多。

“孩儿知道,爹爹深爱母亲。母亲这一走,爹爹的精气神就跟着母亲失了大半,再无心思续弦了。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爹,若您没有儿子,难道是想让母亲在地下还背着个骂名吗?”

“还有,妹妹是爹爹的心头肉。爹爹在一日,就可护着她一日。只是,不是我要咒爹爹,老一辈总有走的时候。若她没个娘家兄弟,或是娘家兄弟不出息,以后万一有个什么,谁提她撑腰?”

当初能忽悠住赖二家的,现在那套照样对林如海管用,因为,他们在乎的东西,根本上,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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