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一歪着头凑到她面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疑惑地问:“小美人儿,你在看什么呢?连我这么气度不凡的人站在你面前,你都能走神。”
初宁回过头来反问:“你进来的时候,都没看到院子里有人的么?”

景元一抬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小美人儿,这么又大又圆的眼睛,不会瞎了吧?这满院子里都是人啊,难道你看不见?”

初宁抬手揉揉额头,的确是,景氏的家仆还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只不过她刚才把注意力全都投在姬重光身上,完全忽略了这些人。

姬重光自从在地宫里从离魂之境中出来后,术法忽然变得越发深不可测,也许他又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只想单独跟她一个人见面吧。这么一想,心口忽然漫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还是想见他,会为他突然出现而欣喜得难以克制。

手臂垂落,衣袖刚好遮住了她细弱的手腕,连初宁自己也没有注意,看不见的气息从她指尖散溢出来,脚边一丛已经枯黄的草,重新恢复了盎然生机,嫩绿的草叶上凝聚了一颗滚圆的露珠。

初宁甩甩头,仰起脸问:“你刚才说,沃城里面哪里好玩?”

景元一上前握住她的手,见她明显地一僵,又不露痕迹地松开了。初宁是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内心里却把感情看得很重的人。从小到大,除了素天心,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对她好过,所以一旦有一个人对她好起来,她便要急急忙忙地像只乌龟一样缩进壳子里去,不敢靠得太近。

离魂之境里,虽然半推半就,但她也是自愿的,这时并不想再跟景元一牵扯不清,那实在不是她做事的风格。

更何况,刚才匆匆一瞥,她已经很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了……

景元一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走神,神色一滞,但很快又把面上那副嬉笑的表情,恢复得毫无破绽,牵着初宁的衣袖往外走:“沃城里有一棵大树,带你去看看。”

初宁被他牵着,跟在他身后走出去。她实在想不出一棵大树有什么好看的,在东齐要多少有多少,砍了做成桌子椅子都没人心疼。但她的确想出来散散心,看见景元一的动作已经循规蹈矩,也不想太过不近情面。

沃城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比起景氏的满城风沙,这里堪称富饶。景元一一路上嘴就没停过,路过哪里都能扯出一大堆故事来。初宁知道他要逗自己开心,虽然听得心不在焉,却不断提醒自己要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对他应和一下,点点头或是咧咧嘴。

走了不知道多远,景元一聒噪的声音忽然停下,一贯油滑的嗓音里,带上了些温柔缱绻的意味,只吐出两个字:“到了。”

初宁抬起头,面前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几乎通天般高大的树木,树冠如云霞一般,铺满了半边天空,树干由许多细小的枝杈缠绕在一起,差不多要三人合抱才能围拢。日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照下来,在半空里幻化成了五彩斑斓的光。

她从没见过这么高大茂密的树,几乎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这里是个很适合做家园的地方。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大树上的叶子,全部静止不动,既不生长,也不落下,甚至连风吹来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丝毫抖动。

景元一站在她身边,抬头看向树梢最高处,声音越发温柔下来:“这是通天木,你知道它的来历么?”

初宁摇摇头,这种树木似乎从来没有记录在任何典籍之中。

“名字叫做通天木,其实并不能通天,”景元一伸手在树干上摩挲了一下,“每一只玄鸟,终生都只有一个配偶,如果其中一方死去了,另外一个便会把它的骸骨永远背在身上,直到某天,一群玄鸟决定要在某处停留的时候,便会把这些骸骨放下来。玄鸟的骨骼落地生根,便会长出一棵通天木,树干上的每一根细枝,都曾经是一只玄鸟。”

初宁听得入神,不知道是被他此刻的声音魅惑,还是被这个故事打动,她轻轻开口:“传说玄鸟一族是战神,也曾经帮助过大周王室在开国时四处征战,战死沙场的,岂不是会很多?”

“开国征战时,一共死了六十五个。”景元一的声音,竟然有些嘶哑,让初宁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仰头又看向那棵通天木,无数枝杈缠绕在一起,远远不止六十五个。她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树干,不知道是不是忽然出现了幻觉,那树冠上好像忽然多出了无数浓绿的叶子,枝杈之间,隐约有啾啾的鸟鸣和孩童的嬉笑声传来。

初宁缩回手,再抬头看时,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从通天木返回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一路奔波,刚刚收拾停当,忘忧和初宁都累极了,只想早点休息。

初宁躺在床榻上,盯着头顶的帐幔,一时半会却睡不着。出发前关于马车的那一点问题,显然是息桃故意要给忘忧找麻烦。如果说息桃出于对新任主母的敌意,似乎也说得通,那么上一次忘忧被劫持的事,也很有可能是她动的手脚。

想得毫无头绪,她一翻身,冷不防看见床边坐了个人,惊出一身冷汗。

正要起身,那人已经凑过来。初宁心口突突直跳,实在没料到,姬重光会直接闯进她的卧房来。

她脸上直发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闭着嘴不吭声。

可是姬重光却越发放肆起来,直接半边身子都压到床上来,伸手去摸初宁的脸颊。

手掌触到面颊的一刹那,初宁心中忽然像被闪电劈中一样,抬手推开了面前的姬重光。

姬重光也不开口,仍旧不肯放弃地继续凑过来,初宁用手隔空朝着灯座上一指,灯台之上立刻跳起一簇火苗,刚好照亮了整间屋子。

初宁看着面前的人,眉眼五官都是旧日熟悉的样子,冷着声问:“你又来做什么?”

姬重光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嘶哑一些,有些像被风沙灌哑了喉咙:“想你了,来看看你,不可以么?”

初宁刚想说自己困了,心念一动,话出口时就变了:“你的那只灵宠呢?我今天还在外面买了桃子,留给它吃。”

姬重光一怔,接下去说:“我这个时候来看你,带着它多扫兴,等明天我再带它来。”

初宁赌气似的躺倒,用被子蒙住头,撒娇似的说:“那你也明天再来嘛,我今天都要累死了。”

她在被子里大睁着眼睛,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姬重光的宠物很少带出来,真正看过的人也不多。不过他的东西向来都是极好的,这种九尾灵猴也是记录在名兽录上的珍贵物种,跟寻常的猴子不一样,是不吃桃子的,因为这种猴子的五感特别灵敏,桃子上细小的毛会让它不断地打喷嚏,严重的还会阻塞呼吸。

那人今天连番的表现,已经让初宁心里起疑,所以才故意用这话来诈他,没想到果然被她试出来了,这个人并不是姬重光。

那会是谁……

初宁死死抓着被子,明知道一床被子对于两个通晓术法的人来说,实在比没有也强不了多少,还是抱了一丝希望,能靠这床被子阻挡住外面的人。

短暂的寂静过后,外面的“姬重光”又说话了:“那好,我明天再来。”接着,便是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和脚步声。

过了许久,初宁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差点憋死在被子里了。

室内已经空无一人,假的姬重光竟然还很体贴,替她把灯座上的火苗也熄灭了,大概是真的相信了她说累了,要早点睡。

初宁却再也睡不着了,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了。她想起忘忧曾经说过,从新婚洞房被劫走的那个晚上,进去的人五官外貌看上去很像赫真,只是神态动作没那么像,才被忘忧看破了。

她一直觉得劫走忘忧的主使,应该是出于争宠的目的,不是玉容就是息桃,那么这次出现在她这的,又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初宁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一头扎进了忘忧的房间,把这个诡异的情形讲给她听,最后试探着问:“你说……会有那种能改变容貌的术法么?”

忘忧倒是冷静得很:“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般来说任何术法的本源都是驭物而已,并不是随便想怎样都可以的。”

她抬眼看了看初宁,只觉得初宁今天脸色不正常的红,连带着整个人都扭捏起来了,便打趣地问:“至于怕成这样么?虽然五官容貌看起来很像,可是这人两次改换容貌,我们都看出来了呀。”

初宁把手指绞了又绞,凑到忘忧耳边,把地宫里后来发生的事,说给她听,用小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问:“那个……我就是想确定一下,离魂之境里面的,应该……应该不能有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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