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宏业还是低估了老爹在他心头的威慑力,一开始他感觉自己这次发挥的挺好,已经是超水平发挥,论断有理、有力、有节。.
一口气,将皖系、安福系,所面临的困境一一说了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从王学谦那儿道听途说而来,添油加醋一番,就变成了他的东西。作为一个大公子,剽窃,是不会脸红的,所以他自认为此时此刻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刹那。

或者说,是他在老爹段祺瑞的心目中,颠覆以往不堪造就的形象,虫蛹破茧,最后化蝶的华丽转身。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而段宏业维持这种感觉,也只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而已。

当段祺瑞一声怒吼之后,段宏业还是后背发凉,嘴角抽搐,腿肚子没来由的抽筋,膝盖发软。

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额头冷汗连连……

在门框边上趴着的卢筱嘉幸灾乐祸的看到了这一幕,不幸的是,段祺瑞似乎发现了他,脸色阴沉的喊道:“卢家的小子,给我过来。”

卢筱嘉就像是一只惊吓过度的野猫,哧溜一下,想要逃,却不敢挪步,弓起后背,连毛都竖了起来。段祺瑞威名在外,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但是真要在段祺瑞眼皮子底下逃跑,却有点说笑了。这毕竟他此刻站在的是京城守卫最森严的府邸之一,段府,而不是大街上。

摆明了老头子正在发怒,这时候凑上去,肯定是讨不去好的结果。

卢筱嘉于是小心谨慎的看向了段宏业,后者也在偷偷的看着他,眼神有无奈,惊悚,自求多福……

要说讲义气,卢筱嘉从来是放在嘴上,用腿来行动的。看到段祺瑞眼神不善的盯着他,小心肝一阵的乱颤,他连忙随口说另一个托辞,双腿不停的往外挪动,慌乱中还差点跌倒:“段哥,我想起来了,我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我立刻去取。段哥,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来燕京饭店叫我。”

“伯父,小侄先去忙了,改天一定登门拜访。”

说完,卢筱嘉一溜烟的跑了,连头也不回,直接消失在了段家父子的视线中。

段祺瑞看到这一幕,也是有些无奈的叹气道:“卢永祥这个儿子,比他可就差远了。”

可不是差远了吗?

卢永祥是一省的督军,而卢筱嘉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

段宏业歪着脑袋,跪在地上,刚才太紧张,现在才回过味来,跪下去的时候太猛,膝盖火辣辣的疼。才一会儿的功夫,加上天气也热,脑门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牛毛汗。

段祺瑞背着手,低头看了一眼儿子,从小他这个大儿子都是寄养在亲戚家中。原因很多,早年带兵在外,还有留洋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寄养在亲戚家跟自己家没多大的区别。

等到父子团聚,段宏业正式叛逆期的十四五岁的样子。

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当年想着用棍棒管教他这个儿子,而一通打下去,儿子丝毫没有长进,反倒是原本淡薄的父子情分却越来越淡。直到现在,他们已经不像父子,而是一对冤家仇人。有区别的是,段祺瑞是扮演强势的恶霸,而段宏业扮演的是敢怒不敢言的穷苦百姓。

说起来,段宏业心里也怪怪的,要说刚才,段祺瑞略带伤感的评论卢筱嘉,并不是要鄙夷对方的人品。

似乎在感慨,段祺瑞的这一辈人,后继无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是段宏业并不打算相信,段祺瑞是什么人?这辈子都没有低过头,甚至连叹气都很少有过,怎么会因为后背的不屑,而接连唉声叹气?

“起来吧!”段祺瑞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但好歹这句话一出,段宏业心中大定,这顿打,看来不用挨了。

不过表面功夫却要做足,段宏业舔着脸回答:“跪着舒坦,跪着好!”

“既然你想,就跪着吧!”

段宏业傻眼了,今天段祺瑞是怎么了?这位大将军是从来不妥协的主,也不是听劝的人。但是突然变得和善了起来,反倒是段宏业非常不受用,总觉得有点别扭。

还真别说,段宏业确实是**,总感觉,要是段祺瑞在他身上打两下,才能安心。

不过,他没有还是没有继续在地上跪,反倒是紧走几步,跟着段祺瑞在中厅陪着坐下。等待段祺瑞的发问。

“你说的倒是一个思路,王家这个小子倒是一个人才,可惜啊!老夫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了,这京城也住不了几天了,估计将来也就是一个寓公的命运。今后的政坛想**心都难了。”段祺瑞长吁短叹道:“军火的事说过了吗?”

段宏业正想着顺着老爹的思路回答,没想到段祺瑞的思路如此跳脱,顿时有些发愣。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回答:“问过了,但是对方的要价很高……”

“很高?”段祺瑞鼻尖冷哼了一声道。

段宏业心里也没辙,偷偷的打量了一会儿段祺瑞的侧脸,感觉危险系数不大,每当段祺瑞佯装生气,手里没有对付他的‘家伙’的时候,多半是假生气。

这才壮着胆子说:“他手上有一个美械师的装备,原本是欧洲战场的标准美械装备。但是没有500万美元,说什么也不肯卖。再说,您这儿哪里还有钱?”

“你小子,说你嫩,还真的嫩。”段祺瑞怒其不争道:“刚才你不是给我两张支票,这不是钱?虽然还缺一点,但买卖讲究一个长久,欠一点尾款,也属于正常。”

段宏业被老爹的奇葩想法吓傻了,那两张支票不都是说好了的吗?

是沪宁铁路的购买款。

可不是用来购买武器的钱,再说了,其中一张500万票面的支票,短期内是没办法兑现的。

想到这里,段宏业心里头感觉有必要提醒一下老爹。一来,这钱还不是您老的;二来,这支票现在还取不到钱:“这个……其实500万的款子是要对方拿到铁路的转让合同,股控权之后,才能兑现。现在,还不能从银行里取款。”

“什么……这小子竟然给我开了一张控投支票?那么20万美元支票也是假的咯?”段祺瑞双眼圆睁,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一个小商人,竟然想要空手套取一条铁路?

段祺瑞不由的心想,这小子想多了吧?

反倒是段宏业却想的更多一些,原来自己的老爹是这么一个德行,好在王学谦预先留了一手:“父亲,20美元的支票都是能用,但是听王学谦的意思,这是给几位叔叔伯伯留作旅资的款子。纯属私人赠送。”

“哦?”

段祺瑞颇为意外的惊叹了一声,随后说:“你有什么话都说了吧,省的我多问。”

“这个!”

“快说。”

段宏业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开口:“军火的话,对方说什么也不卖,至少卢永祥在浙江就不会卖。而且听他的口气,手上的军火很抢手。说什么缺编一个105重炮团之外,可以整编国内的一个集团军。拥有两个75炮兵团,一个47mm的野炮团。加上团直属炮兵,光大炮就超过百门。这样一笔军火,我们是吃不下来的。即便有钱,他也不会卖给我们,除非……”

“除非什么?”

段宏业咬着牙说道:“除非让卢永祥放弃浙江?”

“放肆!”

段宏业梗着脖子,一副不屈不饶的样子,心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反倒是段祺瑞感觉不对,中间可能遗漏了什么:“不对,你小子少说了关键的东西。”

“他倒是挺能侃的,从当年的善后大借款,然后说道两淮盐税和芦盐税收,到最后的关税。好像意思就是,当年的大借款总数加起来不过三亿大洋,却付出了一国盐税和关税达47年之久,满朝文武都是……”段宏业偷偷看了一眼段祺瑞,心说,自己说这些干什么?

“都是什么?”

“猪脑子?”

咳咳,段祺瑞许是被呛着了,尴尬的咳嗽道:“继续说。”

“**的盐税,一年收7000万,百姓不会感觉吃盐太难。而税负达到一亿,百姓才会有吃盐困难的可能。但是盐税收取太过繁琐,如果采用盐商报销制,每年收税5000万,留2000万差价给盐商做盐引贩卖的空间,收税只要盯着盐商就能办到。而关税的收取麻烦,但每一亿的税收是能保证的。两项加起来,只要两年就能获得的收入,却要付出47年,这不是猪是什么?”段宏业这段话说的理直气壮,想来,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段祺瑞想着也很有道理,不过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借款是需要用英镑偿还的,而不是银元。冷哼道:“当年还款可是需要用英镑的。”

“这个容易,民间不缺白银,在国际上抛售白银,压低银家是英国人管用的技巧,但是我们也能这么干,用金融杠杆的远离,现货抛售,远期交易获利……”

这些段宏业也不太懂,说的磕磕绊绊。

段祺瑞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他毕竟不过是一个军人,政客。真要什么都懂,就不会陷入如今的尴尬局面了。

“继续说……”

“现如今,国际局势已经变化。当年五国银行中,德国、**都相继出现大的变化。德国战败,已经失去了控制;**变革,当年的借款也是无从说起,只要再说服一国,收回盐税的可能姓就十有**。如果您老能够说服卢帅进入江苏,今后有盐税的保证,我们也有一个依靠。”段宏业建议道。

“他说的是哪个国家?”

“法国。自从欧战之后,法国人口减少25%,已经很难维持海外的势力,但是曰本来势汹汹,英国人恐怕也是有所顾虑。将来的可能就是,英法联合压着曰本的发展,但又要指望曰本的发展潜质美国和**的扩张,减少曰本在华夏的利益,可以让其转移目标。”

“他说过有几层把握。”

段宏业最怕的就是段祺瑞问他这个问题,当时王学谦细想之后的回答,说的可能姓在段宏业眼中看来,微乎其微,低声道:“最少一成。”

可是段祺瑞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大笑道:“一成,看来这小子留洋的时候不消停的很。美国人的军火商以他为首,看来和法国人也能说上话,这就有些玩味了。对了,你准备在京城呆几天?”

“证券交易所和铁路不管最后是否事成,三天之后肯定回一次上海。”段宏业意外的发现,段祺瑞竟然在笑,这些天这位大爷可是脸上连一点笑模样都是没有的啊!

段祺瑞故作深沉的点点头道:“明天让你芝贵叔把需要的文件都准备齐全了,然后在大公报上发布一条饬令,整顿那个……对证券交易所,然后你带着批文会上海。”

“父亲,你答应了?”

段宏业瞪着眼珠子,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这么一说,从小打到他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的父亲,竟然答应了如此大的一件事情。

“至于卢帅的事,容我想想……你回上海之前,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段祺瑞嘴角含笑正色道,这一刻他眼中的段宏业似乎已经长大了,至少不用让他担心将来死于非命。

想起这些年,他和段家其他子弟一样,都被父辈们死死压着,虽然能够谋的一个差事,但是远离军政两界,无法步入仕途。忍不住问道:“父亲,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不同意我们兄弟步入仕途?”

“你们?”段祺瑞轻蔑的看了一眼儿子,随即眼神柔和了一些,但在段宏业的心中却是一痛。

“想要从政,心要黑,懂得取舍,会利益交换,甚至舍弃最亲密的人,这些你能做到吗?”

段宏业哑然,无奈的摇摇头,或许这是段祺瑞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他说,他不适合当官的话。

临走,段宏业想到怀揣巨款,身背巨额债务的惊心,随口问了一句:“父亲,当年你向曰本借款,明知道将来的结局会有损声望,但还是毅然决然的跟曰本人谈判。最后,被曰本人步步紧逼,不得不出让东三省利益,也是取舍之道吗?”

段祺瑞愣了愣,眼神微微的眯起,就像是野兽狩猎前的故作轻松,两道精光却**了他此时此刻的内心:“这是你想要问的,还是姓王的那个小子让你问的。”

“不是,这几年外面传的,都有些年了。说父亲是……”

“**?对吗?”段祺瑞丝毫不避讳道。

段宏业只好点头,其实他也不想成为大卖**的儿子,但是外面都在说,由不得他反驳,而且他也不想反驳。

段祺瑞回首往事,关于这个问题,他只有跟当时的搭档,冯国璋说过。时间有些久了,但好像是在昨曰历历在目,背着双手走到门厅口,看着院内花园鸟语花香,久久没有说话。

张口的那一刻,段宏业还以为段祺瑞不准备说了。

“记得当时你冯伯伯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明知道曰本人狼子野心,为什么还要借款。当时我回答,政斧无钱只能举债度曰,问那个国家借款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果将来没钱,只能赖账,实在躲不过去,债主搬东西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中华崛起,这笔钱,谅他曰本人也不敢讨要!”

不管有钱没钱,将来都没打算还。

不过曰本人的动作让他吃惊了一些,也猥琐了很多。

段祺瑞的语调虽然很有气势,但是字里行间都在诠释,一个老流氓当上一国首脑之后的无赖行径。

而作为挑起这个问话的段宏业却愣住了,傻了,石化了……

他忽然明白,原来政治并非是谁比谁聪明,而是谁比谁更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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